罗圈腿刘仁愿由于愤怒变得更丑了。他眼中喷出怒火:“扶余隆多次伏击我们,杀死天师两千余人,难道这样的人不该杀?”
乙天卓没有半点退让,否则被俘的扶余隆就会死于非命。
他一改退让的风格,和刘仁愿针锋相对:“那是因为你纵容士兵在百济杀烧抢掠。刘仁愿,再不收敛你的暴行和愚蠢,会把更多人推向反抗军,四处与天师为敌。”
“高丽奴,如果不镇压,不展示天师的力量,谁服从你?”刘仁愿破锣般的嗓音在大帐里鼓噪,“我们在半岛孤立无援,十万天师的性命难道要寄托在你这个狗奴才的仁慈上吗?”
乙天卓转向苏定方:“大帅,扶余隆是前百济国的王子,深受百姓爱戴。如果我们杀了他,百济百姓会被彻底激怒,到时造反势头会更烈。还请大帅三思!”
刘仁愿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对苏定方说:“大帅,如果你听从高丽奴的话,任凭扶余隆屠杀我天师士兵而不受到惩罚,那我们无须在半岛停留了,趁早返回大唐。”
这个肯定不是苏定方能接受的,他的目的是彻底征服一个国家。果不其然,没等乙天卓继续说话,苏定方就皱紧了眉头:“没人能袭击了天师还大摇大摆地走开。”苏定方思考片刻,咨询文官刘仁轨的建议:“正刚,你看呢?如何处理这个烫手的山芋扶余隆?”
数月不见,刘仁轨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了。他捋了捋长长的雪白胡子,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回道:“我们把扶余隆杀了,固然可以杀鸡给猴看,能暂时镇压住反抗军。不过,只怕会有更多人打着太子的旗号来复仇,找我天师的麻烦。如果能说服他投降,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过,末将更担心一点:虽然我们已经打下了百济,但我们的思维依然停留在‘打’上,还没到‘治’的阶段。我们只有颁布新政,与民休养生息,将他们纳入王化之下,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苏定方嘴角露出微笑:“这些恐怕要留给你来做了。我要尽快把百济王室献俘给陛下。天卓,昨日马载给我带来了守约的书信。你干爹正在大唐苦苦地等你回去,信中说祖母也十分想念你。你不负众望,奇袭冬比忽手刃了仇人。天卓,算了吧,跟我回去吧。这样本帅跟我徒弟也算有个交代。”
就差最后一步了。“大帅,攻下平壤我便回去。”乙天卓这样回答。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无奈地一笑:“天卓,扶余隆是你妹夫,你去劝劝他。如果他归降,我会启禀陛下饶恕他,并封他父亲为熊津都护府的首领、百济故地的酋长。”
“如果他不从呢?”他逼自己发问。
苏定方没有答话。该死的刘仁愿在旁边说道:“如果他不从,你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说完,罗圈腿哈哈大笑。
乙天卓忍着体内的怒火:“大帅,您答应过我——不伤及百济王室!”
这次作答的是文官刘仁轨:“天卓,那你最好说服你妹夫,别让大帅为难。”
“黑齿常之呢?”他听见了自己的低吼声。
“这个也交给你来劝。敌人挑衅,天师会还以铁与血。敌人屈膝臣服,天师会赦免他,还会赐以官爵。这是我大唐的对敌准则。”苏定方道,“这件事情,本帅就交给正刚老弟和你了。”大帅下了命令。
“黑齿常之是员猛将。”刘仁轨颇为喜欢黑齿常之,“如果能为我天师所用,大帅保证他会得到相应的封赏。”
乙天卓没发一言,转身离去。
这是一间暖和的黑牢,走廊墙壁的壁台上插着火把,微弱、摇曳的火光透过铁栏杆照射到扶余隆的牢房中。这黑牢建在泗沘城地下,所以很潮湿。两名看守站在门前守卫这名重要的囚犯。乙天卓走过来,向守卫问询扶余隆的伙食情况。
“乙支大人,您放心,大帅特意嘱托我们每天都有肉。”
乙天卓赞许地点头,并对他们示意,其中一名看守打开了房门。
“把门关上,你们守在这里。”他命令身后的童路和巨人李义。
旧百济国太子、反抗军统领、妹夫扶余隆正坐在靠墙的草堆上。看他进来,扶余隆只是瞄了他一眼,并未起身:“乙支阿兄,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乙娇在哪儿?”
“安全的地方。”
“连我也不告诉?”
“你是红袍子。”扶余隆看了他一眼,“还是红袍子将军。”
“你受伤了吗?”
“没有。谢谢你的关心。你以什么身份来看我,堂堂的天师将领,还是我的亲人?”
“阿弟,别使性子。你救过我的性命,是我一辈子的亲人。”
“别让它变成我一辈子的悔恨。告诉我,乙支阿兄,这是不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见面?”
“是的。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因为我伏杀了两千多唐军,像宰牲口一样宰掉了他们。苏定方绝对不会放过我,还有那个刀疤脸将军刘仁愿。”
“但有一个挽救的办法。”
扶余隆望向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轻笑道:“我当然知道,低下我的膝盖和头颅。”他的妹夫起身,慢慢朝他走来,“乙支阿兄,还记得我们在乙支府的生活吗?”
“当然。”乙天卓回应,“我们一起玩耍,很开心。”
“我非常怀念在乙支府的时刻。乙支家人其乐融融,乙支府是个温暖的地方。”扶余隆贴近他,语调变得激昂,“百济也是个温暖的地方,现在却是一片地狱。”
“我们无法避免——”
“这惨景由你带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扶余隆打断他的话,“温暖的地方,谁能还给我温暖的地方?乙天卓,在乙支府,我和黑石王子比试剑术,我受了伤。你让我放弃,但我坚持不放弃。你知道为什么吗?”
乙天卓动了动身子,没有言语。
“如果你放弃自己的话,你的子民也会放弃你。你知道中国人要什么吗?很简单,他们要的是我的臣服,我的子民会跟随我臣服于大唐。但我不会向他们下跪。”
乙天卓走近妹夫,鼻子里的霉味越来越重:“阿弟,你是百济国的太子,你的臣民很爱戴你。投降大唐,他们会保留你原有的称号,你仍然统治你的子民。先忘记尊严,想想你的子民,你的尊严比上百万百济民众的生命更重要吗?”
“尊严?”扶余隆盯住他,冰冷的眼神看得他直发毛,“我的尊严一文不值,还不足以给我带来一块打糕。这不是尊严的事。”
“那就痛快地跪下,向大唐称臣。你的土地将重获和平,你的子民也会得救。”
“乙天卓,”他轻笑,“你知道我为什么登高一呼便能汇集数十万的队伍吗,虽然我们只有木棍和带豁口的钝刀?”
“因为你是百济国的王子?”
“王子的身份只是华丽的装饰,里面的东西才是吸引人的。他们跟随我,是因为他们信任我。”扶余隆走到窗前,望向窗外,好像外面有大片的绿野,“如果我向唐军下跪,我们百济人仅存的信念会随着我下跪的膝盖而灰飞烟灭,我们的土地会彻底变成中国的领土,我们的文化会湮灭在中国的文化中,我们百济人就会消失于历史中。几百年后,我们的后代将流浪四方,没有故土可以回去。乙支阿兄,你以为我会让史书这样写我?!”
“你是不是怕了?”乙天卓无奈地说。
“是的,被你们逮住,我害怕,我也怕死。相信我,我很怕死,但我对这种感觉不感到羞耻。乙支阿兄,你是个好人,想救我。可让我当亡国奴,远比死亡更可耻。”
“我或许真的是头笨鹿。”
“想想乙娇,阿弟。”乙天卓流下了眼泪。
“不要提她!”扶余隆怒吼。他拿手砸墙,指关节出血。他用左手蒙住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流出:“你走!”
乙天卓迈着灌铅的双腿,拖着无比沉重的身子走出牢房,心中若有所失。接下来的一刹那,他在痛苦地思索:“我做的这一切是否值得?”他又来到黑齿常之的牢房,他还没进去,黑齿常之就在里面骂道:“乙天卓,我不该放了你,我早该杀了你!”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等他回到泗沘城大殿,已经到了晚上。他看着刘仁轨期望的眼神摇了摇头。苏定方大怒:“我要给死去的两千天师士兵一个交代!仁愿,黑齿常之如何处置?”
罗圈腿刘仁愿马上说道:“黑齿常之作战勇敢,是个心腹大患,索性一起砍头。”
乙天卓怒道:“如果斩杀黑齿常之这样的忠良大将,天师何以为天师,上国怎能是上国?!”
刘仁愿的丑陋脸庞扭曲着:“高丽奴,我说杀就得杀。”
乙天卓怒极:“如果再叫我高丽奴,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钉在墙上。”
“黑齿常之宁死不降,忠于君主。如果我们杀掉这样的人,大唐王师的名誉何在?如何进行王化统治?”刘仁轨力劝。
罗圈腿刘仁愿回击:“正刚,当务之急是将百济王室献给陛下,以赶上他的泰山祭天大典。”
“我看是你的升迁之路吧!”刘仁轨一改温文尔雅的话语,气势凌厉,让乙天卓颇为惊讶。
“正刚兄,你这话是何道理?”刘仁愿的眉毛和眼睛挤到了一起。
“你整日为难乙天卓。”
“乙天卓是高丽奴!”
“你放肆!”这句话激怒了刘仁轨,“你对天卓的出身横加指责。殊不知我大唐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我天朝素来包容万象。不说我大唐汉民,就连新罗人,也是由马韩、弁韩、辰韩融合而成。高丽更为复杂,由濊貊人、扶余人、靺鞨人、大汉朝鲜遗民汇成。天卓一心向唐,屡立战功,更是圣人亲封的灌奴部大加、行军道副总管,而你竟敢屡次侮辱他的出身。”
“刘仁轨,你敢——”
“多少蛮族汇入我王化之下,你自己祖上就是匈奴出身,”刘仁轨打断刘仁愿的话,“你放纵部属残暴对待百济民众,纵容士兵杀伤抢掠,逼迫女人做营妓,还逼迫上千百济宫女和泗沘城女人跳下悬崖。为了一己私利,不怕史书上怎么写我大唐吗?!”
刘仁愿用看仇人的眼光看着刘仁轨,对他喊道:“刘仁轨,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定会向圣人好好参你一本!”
乙天卓挡在刘仁轨面前,对这个丑八怪猛喝:“你这条匈奴狗!你以为你在朝中有人就可以横行无忌、龇牙狂吠?!”
“你这个高丽奴——”
话还没说完,刘仁愿脸上就挨了乙天卓一巴掌,罗圈腿几乎跌倒在地。这鸟人挥起胳膊要反击,又被乙天卓单手拧住。乙天卓左手高举,带着怒火又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这次刘仁愿的罗圈腿打旋,狼狈地跌倒在地。
刘仁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羞愧难当,快速起身,拔出剑:“小兔崽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乙天卓慢慢抽出长剑,剑鞘和剑柄触碰摩擦,像是死神在召唤。剑身亮出全部光泽,死亡的光泽,它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你才是个无知的蠢蛋,刘仁愿,你从头到尾一直是。”
“你敢殴打我?”
“我当然敢。我是贞观帝亲自接见、显庆帝封赐的灌奴部大加,正三品职务。我是这片大地的主人。你算什么东西?匈奴人的野种!”
刘仁愿大怒,双手握剑对准了他。“来吧,”乙天卓激烈地想,“给我一个还击的理由,让我把长剑插入你的胸膛。”
“动手吧,野种刘仁愿,你不是一直看不惯我吗?我还杀了你的表弟——哈哈哈,我杀他就像杀一只鸭子一样轻松。临刑前,他像个孩子似的向我求饶,你的血性他没有遗传到半点。哼,你不是早就想报仇吗?那就来吧,还愣着干吗?”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刘仁愿会挥剑过来。最终,刘仁愿扭曲的脸慢慢平复。这个怂包慢慢地放下了剑。算他识相,如果过招,乙天卓有把握三个回合内能取他的性命。苏定方和刘仁轨也深知这一点。乙天卓甚至断定,苏定方和刘仁轨非常乐意上报刘仁愿病亡或者战死。
这个浑蛋看了眼退到一旁的刘仁轨,又无奈地看了眼并不准备干涉的苏定方,把剑放回鞘中。“乙天卓,你等着!早晚我会让你死在我手中!”然后踢开帐门而去。
乙天卓对着苏定方跪下:“大帅,请您原谅我的无礼。我请求您绕过黑齿常之的性命。他救过我,又放过我。”
大帅终于发话:“就依你们俩之意,不杀黑齿常之,留下他的性命。但你和正刚负责劝降他。”
刘仁轨点点头:“我当努力为之。如果不成功,您再杀他也不迟。哎,只可惜了扶余隆……”
第二日正午,他们把扶余隆带了上来。他的双手被麻绳捆着,脖子上套着一根套索。妹夫穿戴整齐,双手**在寒风中。苏定方、刘仁轨、刘仁愿、乙天卓在前台就座。
苏定方说道:“扶余隆,最后一次机会,代表百济投降,你会得到土地和封号。”
“我希望我的子民们多杀几个唐军。”扶余隆啐了一口唾沫,也啐出了性命。
苏定方对刽子手示意。刽子手按住扶余隆,让他跪下,挥起大刀——
“慢着,”罗圈腿刘仁愿冒了出来,“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番人乙天卓,是时候证明他的忠诚了。”
乙天卓大惊。刘仁轨质疑道:“有这个必要吗?”
罗圈腿刘仁愿言之凿凿:“十分有必要。乙天卓被黑齿常之释放,已经引起军中将领的猜疑,包括他的部下。如果兵士怀疑主将,他还怎么领军打仗?等大帅离开百济,我们还要一起共事呢,我可不想和一个我不信任的人合作。”
乙天卓求助似的望向苏定方。大帅半天没说话,最后叹了一口气:“天卓,你必须这样做。给他一个痛快,别让你妹夫受罪。”
扶余隆被绑在泗沘城王宫外的大门前。在高高支起的高台上,扶余隆的肩膀被两位大唐兵士架住。扶余隆特地穿了一件厚实的白色上衣,将头发整理得干干净净。乙天卓看到那张脸上写满决绝,但仍有一丝留恋。
他知道扶余隆在留恋什么,他知道。
高台下站着几排大唐军士。他们持着长枪将好几万名百济民众挡在圈外,长枪闪耀着金属光泽。老百姓聚在一起,麻木地看着他们的太子。
苏定方抬头看了看太阳,然后提高音量对下面的民众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苏烈从登州渡海以来,率领天师屡战屡胜,为百济百姓带来福祉,不与民相争,备受爱戴。扶余隆却无端伏击天师,致使两千余天师士兵葬身于半岛。本帅虽有好生之德,如不惩戒,法理如何维护?所以本帅宣判扶余隆死刑,立即执行!”
人群里飞出一颗石头,砸到苏定方的几案上。刘仁愿大怒,连忙安排士兵抓住投石之人,一顿鞭打后,投石之人被砍了头,在百姓中间引起一阵尖叫。
“扶余隆,有遗言留下吗?”苏定方问道。
扶余隆顿了顿,挺起了胸膛,对着民众大声喊道:“中国来攻打我的国家,我站起来反抗。我输了。就这么简单。”随后他跪下,垂下头颅,露出脖颈。
人群中出现一阵**,士兵们举起长枪,横起来堵住涌动的人群。
刘仁愿在一旁对着百济百姓大喊。“你们都要做出选择,”他大声宣布,“要么选择大唐,成为天朝上国的子民,要么选择他,”刘仁愿指了指扶余隆,“死亡。”
一阵宣布行刑的号角声响起,乙天卓慢慢离开座位,走向高台。
扶余隆稳如磐石地跪着。他穿着整齐的纯白衣裳——扶余人喜欢的颜色。衣裳剪裁合体,金线绣成的海蛇在胸口蜿蜒,蓝色貂皮制成的披风顺着他宽阔的肩膀垂下。百济太子的双眼带着黑眼圈,衣角和头发在禀风中摆动,更显萧瑟。
对于乙天卓,这是艰难时刻。虽然他曾目睹心爱的人一个个地被迫离他远去,这次却是他主动下手。
他颤抖着身子,慢慢地踩着阶梯,胸口剧烈地起伏。他停下来大口呼吸,半晌才恢复神志。他上了高台,哆嗦着接过鬼头刀。
他在台上站了半天,耳边隐隐听到刘仁愿的怒吼。他回过神来,定了定心神。他不敢看扶余隆的眼睛。
“不给他痛苦,”乙天卓告诉自己,“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他的妹夫冰冷地看了他一眼,往前伸出了脖颈。
他把刀高举过头,阳光在暗沉的金属上跳跃。眼泪流下两颊,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闭上眼睛,用尽了全力,这一下比风还快。
“咔嚓”一声脆响后,扶余隆的人头掉落在地,滚出去几步远。
他跪倒在地,扶着地面哇哇呕吐。此时,死人和活人都浑身浴血。他吐到身体虚脱,然后像甩掉恶魔一样甩开屠刀。
他的手脚都在颤抖,怎么也止不住。他只能紧紧地握拢双拳。“如果有神的话,”他又在祈求,“请饶恕我,他是我的亲人,但我别无选择。”
他强撑着走到人头处。他双手抱起头颅,正要放入篮中,却听到微笑的头颅说:“阿兄,照顾好乙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