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二审卢又元

台前虚下忧民泪.幕后深藏受贿钱.法律无情民有眼,岂容脂粉掩真颜。古往今来,无论哪个朝代从来不乏讽刺官官相护、奸臣当道的诗词。白乐天的《新乐府》,一共五十首,全是揭露官场黑暗的;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中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更是狠狠的戳了封建官僚体制的脊梁骨。多少冤案化作伤心泪,多少苦主化作山中骨,官官相护,民不与官斗,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受苦受难的永远是老百姓。

所以可以想象,官告官,在老百姓眼中是多么新奇的场景。

魏王赵廷美在南衙公开审理卢家少爷卢又元,风头正劲的芝麻官和兵部尚书卢多逊在堂上吵得不可开交。这个消息被一些好事者添油加醋的传了开,顿时在百姓中炸开了锅。于是,唐宋除了“芝麻官”这个绰号,终于又有了一个新的诨名——二杆子。在北方话中,二杆子是骂人的词。一般是指那些疯癫、鲁莽、粗野、轻狂、蠢笨、弱智兼且盲目自大的憨货。在老百姓们看来,唐宋好好地做着官不安生,非要和官斗,这不就是二杆子的做法吗?

距离一审卢又元已经过了七天,今天是南衙重审此案的日子。一大早,前来看戏的百姓就把南衙围了个水泄不通,等到旁听的官员来时,赵廷美只能无奈的又出动了衙役从人群中开出一条道。卢又元这一次看上去倒比上次冷静多了,站在堂上一言不发。等到所有人落座,赵廷美瞟了眼人群,正欲一摔惊堂木喊声升堂,却奇怪的发现堂上不见了唐宋的身影,疑惑道:“咦?原告呢?”

今日到场的官员,没有了礼部尚书王溥、御史中丞滕中正等中立人士,清一色是卢多逊找来帮腔的“托”。卢多逊本来信心满满,势要打赢这场官司,此刻唐宋缺席,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芝麻官呢?不会是不敢来了吧?”

“什么,我看八成这二杆子是睡过头了。”

堂下的百姓议论纷纷,要是“二杆子”不来,那还有什么好看的。赵廷美皱眉看了看一众官员,说道:“这唐宋搞什么名堂?他不来的话这堂还怎么升?”

“千岁。”卢多逊站起来古井无波的说道“既然唐宋缺席,那就应该视为放弃,应该把卢又元无罪释放。”

一群“官托”纷纷点头称是,赵廷美也点头道:“那就……”

“靠,谁说我弃权了!”

人群中一声大喊,只见唐宋手里不知捧着什么冲了进来,臭烘烘的一大团,众人纷纷捏着鼻子让出了一条道给他,唐宋也顾不得其他,把那团东西扔在地上,抹了把汗喘气道:“诸位大人,恕罪,恕罪,下官去取了一样重要证物,因此迟了一些。”

“什么证物?”赵廷美皱眉问道。

唐宋又抱起那一大团东西,嘿嘿一笑道:“魏王,就是这个,这是从上次凶手尸体上扒下来的衣服。我着人仔细验过,原来这身夜行衣大有来头,虽然外面看上去和普通夜行衣无二,但它的里子用的是黔州产的麻革。麻革在汴梁销量极低,我调查了整个汴梁,只有一家店去年进过几匹麻革,下官查了他们账本,这些麻革后来都被兵部尚书家的管事买走了。”

“放肆!”卢多逊红着脸道“凶手是不是汴梁人士还不得知,你居然公开诽谤,意图指认刺客是我尚书府的人,唐宋小儿,你莫要欺人太甚!”

二杆子一出场就吵起来了!堂下观众纷纷睁大了眼,等着看唐宋如何回击。

唐宋一声冷哼,向前一步道:“魏王千岁,证据就在下官手中,要不您先验一验?”

“停停停,放下放下,孤看得见。”赵廷美慌忙制止了唐宋,长舒一口气道“卢尚书说的不错,这证物太过牵强了。唐宋,你陈述完毕没?那孤就召见上次的证人了。”

“传杜洪、张安。”

赌坊老板杜洪与那举子张安齐步走上堂前,施礼完毕,赵廷美淡淡道:“你二人将那日所说的证词再陈述一遍。”

“大人。”杜洪憨厚的笑了笑,拱手道“草民那日所说证词,有几处错漏。其实卢公子在我赌坊的确下了注买自己高中,但是他只押了五十两,而且也没有说过自己看过试卷,卢公子说的是,他看过的是去年一位举子所写的考题,并非今年的试卷。”

晴天霹雳!唐宋转过头来,目光如炬,瞪着杜洪。杜洪却低着头,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

“张安,你的证词呢?”

张安嘴角挂着怪异的笑容,走上前去。经过唐宋身边时,怜悯的看了他一眼,扭头拱手道:“学生愿为卢公子作证,卢公子在科举期间一直与在下一同出入,并未见过什么外人,更不必说那凶手。卢公子才思敏捷,学生不懂的问题常常是卢公子为学生解惑,在下愿为卢公子作证,试卷一定是卢公子自己写的!”

张安说完,看向了卢多逊坐的地方。卢多逊点了点头,向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冷笑着看向唐宋,果然唐宋脸色铁青一副猝不及防的样子,显然不知道要怎么应对。

中计了。脑海中飞快的运转着,唐宋瞬间就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难怪第一场官司会那么顺利的一边倒,如今看来,这第一场只不过是卢多逊这老狐狸诱使自己拿出证据。第一场结束后,他一定就派人想方设法收买了杜洪,然后挖好了这个名为“第二场”的坑等着他往里跳。唐宋头上冒出了冷汗,这几日,他只顾着四处搜集证据,倒是忘记忘记提防卢多逊的暗算。手上还有几条证据,但看这满堂文武尽是站在卢多逊这边的,就算拿出这些证据他们一定也会异口同声的否认。他终究是做官时间太短了,既无经验,也无人脉。

“芍药姐,好像唐老板遇到难题了。”人群之中,芍药与小茴也站在小角落默默注视着堂上,看到唐宋脸色铁青,说不出话,小茴担心的向芍药说道。

“别多嘴。”芍药怀里抱着一只小猫,咬着嘴唇说道“这个人一肚子鬼主意,一定能扭转局势。”

大堂上一时间十分安静,卢多逊见唐宋果然无计可施了,于是趁胜追击说道:“唐宋,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当然要说。”

沉默许久的唐宋眼神又恢复了凌厉,直视着张安说道:“你说卢又元科举期间一直和你在一起,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自然有。”张安得意的说道“一同出入客栈、赌坊、瓦舍,那些店的账本上都是有记录的,有谁不信大可去查!”

不能陷入他们的圈套,一定要找一个突破口,突破口……唐宋想着,看到一直站在一旁死人一样的卢又元,眼前一亮。他走上前,向赵廷美拜到:“魏王千岁,在下想向卢又元问几句话,不知可否?”

想到之前也曾安嘱过卢又元许多话,看他今日也不似几天前那样慌张,赵廷美于是放心说道:“可以,你问吧。”

唐宋一步一步走到卢又元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卢公子,你和这位张安张公子是如何结识的?”

“这……”卢又元平复了一番心情,挺胸抬头道“我和张公子是今年在一间客栈结识的,谈笑间甚是投缘,于是就相约科举期间一同做个伴。”

“那请问张公子最喜欢吃哪道菜?”

卢又元愣愣的没有反应过来,卢多逊脸色一变已经知道了唐宋的打算,连忙喊道:“唐宋,不要问和本案无关的问题。”

“卢尚书,下官问的自然是和本案有关的事,请不要打断我,否则我会认为你是在袒护卢公子。”

卢多逊没料到唐宋居然毫不慌乱,一句话又把他噎了回来,只得坐回去看着卢又元,期望这小子不会乱说话。

转过身来看着卢又元,唐宋继续逼问道:“卢公子,请回答我。”

“是……是清蒸羊肉。”

“没错,在下最好的正是清蒸羊肉。”张安急忙也跟着答道。

“卢公子,请问张公子睡觉时喜不喜欢打呼噜?”

“他……”卢又元恼怒的反驳道“他打不打呼噜我怎么会知道,你干嘛一直问我这些与案子无关的问题!”

“错!”

唐宋脸上出现了一抹微笑,转身面向堂下百姓说道:“各位,两个人朝夕相处,科举期间形影不离,怎么会不知道彼此的生活习惯?所以,你、说、谎!”

说完,唐宋看向卢又元,眼神中透露着一股寒意。

“我……”卢又元不知如何应对,慌乱的答道“我又不曾留意过,自然记不清。你不要无中生有!”

“够了。”赵廷美眼见这唐宋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住了卢又元,这么下去迟早要被他问出破绽,于是赶紧制止道“唐宋,你说了半天也没拿出具体证据。要是再没有证据,我可就要宣判卢又元无罪了!”

紧握的双手无力地松开,唐宋叹了口气默不作声。这场官司,天时地利人和尽在对面,赵廷美毅然决然要保卢又元,他再多费口舌也无能为力了。

“本王宣判……”

“喵!”

一只猫突然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在公堂上上蹿下跳。先是跳到了兵部员外郎的脸上,接着蹬鼻子上脸,跳到了赵廷美身前,打翻了茶杯,搞得公堂上顿时一片混乱。

“拿下!快给本王拿下!”

赵廷美气急,招呼着傻站在两旁的衙役赶紧上。一班衙役哪有猫灵活,那只猫一受惊吓,顿时跑的更欢了。喵喵的叫着,从在那些朝廷官员身前跳来跳去,有的官员帽子掉在地上,露着个脑袋十分可笑。

闹腾了大半个时辰,那只猫最终逃了出去,赵廷美的火爆脾气顿时上来了,大吼着:“一群饭桶,连只猫都抓不住吗,给本王去追!抓不到就不要回南衙了!”做回椅子上,赵廷美叹了口气。堂上一片狼藉,再看卢多逊这些人,个个狼狈不堪,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唐宋也在好奇,刚才看去那猫似乎和芍药养的那只很像,于是四下看了看,果然在人群中发现了芍药和小茴的身影。当下会意,急忙拱手说道:“魏王,今日发生这种乱子,时候已经不早,在下提议不如暂缓审案吧。”

“这……”赵廷美皱眉看向唐宋,有些犹豫起来。可是眼前笔墨纸砚掉了一地,结案的话拿什么结?还有那群官员,一个个狼狈不堪,只顾整理官袍,那还顾得上结案。赵廷美无奈的叹了口气道:

“退堂。”

卢多逊的脸上十分精彩,刚刚老头子被猫从头上跳过去时撞掉了官帽,一头白发也乱了,眼见今日准备完全设下的局功亏一篑,顿时胸中气血翻涌,几乎背过气去。

靠着芍药的帮助,唐宋总算避过了今日的必败之局。退堂后,芍药与小茴主仆二人早已没了踪影,唐宋想了想,直接向莳花馆走去。

“呦,回来了。”

唐宋走进莳花馆,就看到芍药闷闷不乐的趴在桌子上,像只小懒猫一样,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见他进来,也只是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走到芍药面前坐下,唐宋倒了杯茶水,微笑着说道:“刚刚真是多谢了,今天我算是见识了芍药老板的大智慧。”

“哦。”

“咦,你到底是怎么了?”

小茴站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大人,那只猫芍药姐已经养了两年多,平日里芍药姐最宝贵的就是它了,小东西跑出去后到现在也没回来,芍药姐这不是正伤心呢。”

“胡说。”芍药下把抵着桌子,呜呜的说道“我最宝贵的是钱。”

说完,她抬起头,晃了晃头发,看着唐宋说道:“算了,猫儿丢就丢了,把咱的财神爷保住了就行。”

“芍药,今日唐宋欠你一个大人情。”唐宋忽然嬉皮笑脸的举起手说道“苍天在上,唐宋在此发誓,只要有我唐宋在,就一定让芍药姑娘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花不完的钱。”

“嘻嘻,这话我爱听。”芍药恢复了精神,伸了个懒腰吩咐道“小茴,我要洗澡,快去烧水啦。”

卢又元的案子已经定在三天后重审,这三天,双方都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坊间关于卢又元一案的说法更是扑朔迷离了,连城墙下要饭的花子都能详细说出卢又元和唐宋两次对簿公堂的经过。

消息传到赵光义耳中,赵官家顿时感到有些不对劲,急忙召程德玄进宫商议。

赵光义这次直接把程德玄喊来了文德殿,程德玄赶到时,发现在场的除了自己,还有参知政事李昉、礼部尚书王溥、大理寺卿吕端三人,不由好奇道:“官家这么急着召臣等入宫是为了何事?”

“朕想亲自审卢又元的案子,想问问爱卿几人的意思。”赵光义也不含糊,直接说了出来。

一时间,李昉、程德玄四人互相说了几句,交谈了想法。李昉上前说道:“官家可是不放心魏王?”

“嗯。”赵光义皱眉道“这几日,朕的探子打听来的消息,皇弟不但对唐宋百般刁难,而且处处袒护那卢又元,我担心这案子最后不能善了。”

“官家说得对,微臣近来也发现魏王千岁和卢尚书走得颇近。”吕端皱着眉头回答道。

“咳咳。”李昉轻咳两声道“吕大人,千万不要胡乱猜测,这件事可是关系颇大啊。”

吕端于是摇头道:“李大仁说的是,在下也只是捕风捉影。”

这话赵光义听在耳中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他赶紧追问道:“吕爱卿,你方才所说,是不是查探到什么消息?”

“其实臣和武德司的几位大人平日来往密切,曾经谈到过卢尚书近来私下往南衙走动频繁。”

“哦?”

赵光义多留了一个心眼,接着说道:“朕要亲自审案,可是又担心被人说乱权,不知依几位爱卿所见呢?”

“官家。”王溥说道“官家何不以旁听的身份参加审案呢?官家可以选拔一位放心的人来主持,官家只要在场旁听,不但不会乱权,反而更能显示出官家勤于朝政,关心百姓。”

“嗯,有理,就这么办吧。几位爱卿先退下吧,德玄,你留下。”

李昉三人一一告退,程德玄则面无表情立在原地,等着赵光义开口。

“这个唐宋,真是会给朕出难题啊。”

半响,赵光义叹了口气道。

程德玄轻笑道:”魏王与卢尚书的事在官家眼里并不是秘密,官家只是还未做下决定。只是被唐宋这么一搞,已经有许多大臣注意到了这件事,官家,您要下决心了吗?”

“不行啊。”

赵光义眼神空****的看向远处,喃喃道:“廷美毕竟没有真的做什么,朕不能,不能再背上一个迫害胞弟的骂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