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山代有人才出

“活冤家,死冤家,春宵一刻。浓情印透鸳鸯枕,热血染红腮边云。心若清晨噩梦醒,心若山涧泉水清。”

飞阁流丹,画栋朱帘,本算不得宽敞的雅舍内,却是五脏俱全。床榻之上,女子白衣黑发,媚眼如丝,痴痴地听着卢多逊念出了这么一首没羞没臊的诗词,莞尔一笑,“大人满腹经纶,知书达理,想必在宋国一定是个高高在上的大官了。”

卢多逊本来心里正想着另一件事,听到这榻上玉人相问,心中不由的自嘲了一番。

满腹经纶又如何,还不是落到了现在这步田地。事到如今,怪只怪他自己贪心不足,选错了立场。赵官家待他不薄,卢氏一门父子三人俱是在朝为官,他卢多逊先任宰执,又任兵部尚书,已然位极人臣。赵普这个老对头,以前也曾劝过他急流勇退,当时他还道赵普妒忌自己仕途一帆风顺,想必如今自己早已被赵普所瞧不起了。

卢多逊有从龙之功,所以,他想再享受一次从龙之功带来的利益。卢多逊苦笑着,嘲笑着自己的无知:赵光美算个什么东西,可笑自己居然还真的以为他能战胜官家,荣登九五。

“珠儿姑娘,你可曾去过宋国?”

珠儿眨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道:

“奴家的母亲也是汉人,奴家曾经跟着母亲回过一次大宋的延州。”

话说罢,珠儿穿上鞋子,信步走到卢多逊身边。卢多逊叹了口气,摸着这美人儿一双嫩白的小手,如同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珠儿姑娘,你觉得我大宋和契丹相比,如何?”

眼中闪过一丝精芒,珠儿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许多。

“民无房,幼无粮,江湖之下,俱是一群狗官在分赃。忠不辨,奸不分,庙堂之上,堂堂官家只知道穷兵黩武。这样的朝廷,每年不知要由冤假错案,不只有多少好人枉死,这样的朝廷,拿什么配和辽国相提并论。”

很难想象这么一番话是从一个胡人娼妓口中说出的,卢多逊无言以对,默默的倒了一杯酒给自己。

“曾经,我梦想过做一个为民做主、正大光明的好官”卢多逊喝下酒,苦笑道“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忘了做官的初衷。我历任三朝而不倒,自诩政坛不老松,如今回头想想,却都是时势使然。如今晚年潦倒,我才看看想起扪心自问:我们这些官儿,究竟是什么时候迷失了自己?”

“卢大人,你是个好官,小女子向你说声对不起。”

卢多逊诧异的看着珠儿举起酒杯用力的摔在了地上,佯作惊吓的嘶喊一声:

“来人啊!!!”

雅舍的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一队契丹武士披挂带甲凶悍的闯了进来,一把把雪亮的钢刀架上了卢多逊的脖子,韩德让分开人群,对着佯作惊吓、缩在墙角的珠儿喊道:“夫人莫慌,左右,给我拿下这个掳掠欺辱本官妾氏的狗贼!”

“是!”

卢多逊怔怔的被人抬起,驾了出去。他看到人群中,唐宋低着头的身影,苦笑道:“你和契丹人一起为我设的这个局?”

“我……也是刚刚知情。”唐宋苦笑,微微欠身向卢多逊抱了抱拳。

卢多逊坦然一笑,渐渐跟着契丹武士一起消失在唐宋视野中。

“那么我就放心了。”

过了半响,整个房间只剩下唐宋韩德让和珠儿三人。

韩德让默不作声的走到那名叫珠儿的女子身边,面无表情的将她扶了起来,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了过去。

“这些钱足够你后半生生活的无忧无虑,拿上钱离开上京,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是,奴婢告退。”

珠儿接过这些用自己贞节换来的银票,连抬起头看一眼韩德让的勇气也没有,款款走出了房间。唐宋注视着她的背影,猛然回头诧异道:“楚国公,这个女子当真是你的妾氏?”

韩德让呵呵一笑,走到桌前倒了一杯酒饮下去。

“唐太傅还真是耿直啊,不过是从青楼里找来的风尘女子。唐太傅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本王告辞了。”

能说出那番话,岂会是一般的风尘女子?韩德让,你果然是个大奸大恶的英雄人物。

上京的街道繁华依旧,上京之外却有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色。

凛冽的风放肆的呼啸着,白色的油桐在风中纷飞,在飘摇中不曾留下过一丝一毫的痕迹。天际苍寥,阳光照耀在荒漠之上,只有两片小小的黑色,那是正在依依作别的两位故人。

“没想到,最后还要你来送我。”

卢多逊经历了昨日的丑闻,已然被萧绰下令逐出辽国境内,遣返宋国。临别,辽国上至契丹贵族下至汉人百姓无一人前来为他送行。来的,仅仅只有唐宋这么一个老相识。

卢多逊看上去比昨日仿佛又老了几岁,满头的的白发在风中凌乱着。唐宋深知这个老人已经时日无多,他一生仕途平坦,两次栽跟头都和自己有关系。是以在听说了卢多逊回国的消息,他备了一壶薄酒,特地赶来城外相送。唐宋斟好了酒,递给卢多逊,淡淡说道:

“卢大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卢多逊仰头饮下杯中酒,将酒杯递还给唐宋,呵呵一笑:

“我一个老儒,还有什么可求得,但愿能安度余生,死后有子孙哭孝足矣。”

卢多逊说完,猛然眼神凌厉的看向唐宋,又道:“唐宋,念在你今日肯放下恩怨送我一程,我有几句话奉劝你。你是个汉人,西夏也好,辽国也好,都没有有你容身之地。李继迁终究是受过官家封赏的,你帮他,最多算是一个乱臣贼子,但你若要帮辽国对付大宋,那千百年后你就是我汉人的大国贼。”

“老大人的话,唐宋记下了。唐宋是个汉人,这点我自己是很清楚的。”

卢多逊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上马,渐渐向远处而去。唐宋恭敬的对着卢多逊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宋国使节出使辽国,在辽国境内*掳掠辽国楚国公妾氏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两国境内。谣言四起,有人说卢多逊自从在孙子身上摔了一跤后破罐子破摔,这次去辽国做出这种事情不足为奇。也有人说,这是辽国人设下的陷阱,卢多逊中了计,不光丢了自己的脸,也丢了宋国和赵官家的脸。再然后,汴梁的百姓都知道了,官家一纸诏书,把卢多逊贬谪到了崖州流所。

不久,卢多逊阖然与世长辞,享年五十一岁。

汴梁,赵家,太傅府。

”老卢啊老卢,你享尽了荣华富贵,没等我大宋和契丹一决胜负就两腿一蹬,先一步走了,倒是死的安稳。剩下我这个在官家说不上话的,等今后朝中再有变化,还有谁能劝说官家?呵呵,想必老夫时日也不多喽。”

赵普在庭院里,淡淡的看着交接的月色,露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想起卢多逊回到汴梁,亲自上门拜访,解开了两家积怨已久的结,他不禁一阵感伤。或许他们这些老家伙,已经不再属于这个时代了。程德玄、李继迁、吕端、庞籍……英杰辈出。

还有唐宋。

想到唐宋,赵普的嘴角又挑了起来。这个年轻人没有死,那么今后赵官家可要有的忙了。他纵横政坛几十年,看人的眼光一向神准,可是这个唐宋,他实在看不出此人的上限在哪里。

或许他会成为宋辽之间的一个契机吧。赵普想着,走回了自己房间,吹灭的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