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外,远远看去,早已是人山人海。

所谓的灵台,便是起于林中红树湖,建木化成的小岛上。

那座岛甚为奇特,又是林中视野最开阔处,不知是谁提议在此建高台,远近乡民,便在岛上夯土,数年间垒成三丈高台,并自觉巡视把守,不许外人随意踏入。

据说,夜幕降临后,湖波漾着星光,那高台就好似浮在玄霄上,可谓名副其实的灵台。

事实上,姬昌并未宣布封神,只是派吕尚来看看那座灵台。

然则,吕尚一到红树林,众人就奔走相告,聚集在此。

怕人多了危险,吕尚不得已让伍吉领兵,把众人拦阻在红树林外。

淑姜也明白姬昌的犹豫。

是树立一个神,还是供奉人心向往的神,自古以来就是上位者要面临的难题之一。

当然,这个答案在巫者看来很简单,只有四个字,“顺应天道”。

如今的天道又是什么?

淑姜抬头看向苍穹,此际云流蔽天,日光自云后透出,将天空晕成一片雪白。

遥想北辰位,勾陈入主,那将是一个充满纷争的世代,也将是一个繁盛的世代,凡人会越来越多,多到淑姜无法想象的地步,他们的足迹将踏遍尚未开垦的荒野,今日的丰邑,或许千百年后只是一个小邑落……

故而,人心所向才是神,是该重新封神了。

云散,星空澄澈,此夜,周国宗室与百官,皆是无眠,围着灵台等待子时。

月上中天,淑姜看见父亲广袖迎风,踏着一叶小舟前往湖中灵台。

三丈高台,与鹿台相比,是不起眼的,在天地间更是渺小如蝼蚁,却是万民所铸,在淑姜心里,这座上下齐心铸就的灵台,比天下间任何一座高台都要宏伟、壮丽、坚实。

姬昌素来谨慎,这一次的封神只是重新封了三皇,万民所期盼的伯邑考并不在其中。

次日,吕尚就在丰邑颁布祭祀新令,新令中,承袭了部分旧制,比如由德高望重的女子主祭,也规定了一些新令,那就是允许各村落在祭拜社树外,再立社神,召叔母所带领的太史寮会定期巡查,以防有人设不正之神,欺诈民众。

“阿娘,你可知封神册?”

自十一嫁给阿禾后,给淑姜说消息的人,就换作了大姬。

按规矩,大姬该称一声“母妃”,可从小叫惯了,大姬懒得改,淑姜也舍不得她改。

“封神册?又是大家编的故事,说说,怎么编的?”

“是啊,阿娘,我也真服了这些人了,编得我都信了,说是大父,呃……,我是说尚师,说尚师和朝歌的帝师,都是天上星君下凡,尚师呢前缘未了,所以早下凡了好多年历劫,手中握有封神册,考察世间善恶,大善大义者,就可以登册成神。”

淑姜被逗笑了,“好一个封神册,说到底,人心还是希望天道昭昭,能超越我们这些上位者做出真正公允的裁决,周国既有封神册,朝歌那边又怎么说?”

“朝歌的帝师自然是坏人,说他乘着尚师下凡,抢了小半卷封神册,阿娘,你知道的,朝歌那边封神,还是按原先的来,以云雷风雨,山川百兽之类的为小神,帝辛自封天神之子,意思是自己能驾驭这些小神,他又不是巫者,鬼才信他的话,所以大家就编,帝辛利用帝师手中的封神册,操控众神,肆意妄为。”

淑姜想笑又笑不出,只感慨道,“巫者在时,也是供奉人神的,三皇五帝、大禹王、商汤大王,这些本就是人心中的神,人心中的神不好操控,好操控的还是那些云雨风雷,山川百兽。”

“阿娘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听说帝辛手里还有打神鞭,也太狂妄了吧,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明啊,怎么没人来管管他。”

“打神鞭早就有了,可以废除巫者灵脉,是用来警告巫者的,亦是巫者臣服王者的象征,阿玉,在巫者眼里,万物有灵,这些灵在世人眼里,超越常理,故而被人当作神明,你若要问,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这一切,那大概是要等到殷王脚下那条路,走到尽头才行。”

“啊?那得多久啊?黎民岂非还要受苦?”

淑姜笑了笑,没说话,大姬又有些惭愧道,“阿娘,女儿愚笨,半点没继承到阿娘的理政才能,婵姑姑说我要有作公子的自觉,可我……”

“阿玉,你是阿娘最初的期望,你可知阿娘最初期望的是什么?”

“我……知道,阿娘……其实一直想同阿爹过平静的生活对不对?”

淑姜轻叹着抚上了大姬的秀发,大姬也一如小时候那般,窝在淑姜怀里,像只舒服的小猫。

“阿玉,还记得你小时候,一见我理政就哭闹,埋怨我和你阿爹总是谈事情,阿娘很抱歉,把这样的遗憾带给你,所以,你不喜欢理政也正常,阿娘只希望你开开心心的。”

“哎呀,阿娘,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对了,女儿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喜欢理政,我还是非常喜欢采风的,听听民间疾苦,然后……”

话说到一半,大姬突然没了声,淑姜笑着替她接下去,“然后告诉你阿满哥哥。”

“阿娘~”

“好了,再等等,等你再大些,我就把你交给阿满。”

大姬脸红到好像熟透的果子,嗫嚅着转移话题,“阿娘,弟弟如今学马服可有出息了,只可惜……唉,他要是你和阿爹的孩子该多好,就算我们信他,可叔伯那边……,还有就是姬宁,老针对他!”

“阿玉,别想这些烦心事了,阿防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不会亏待他的,他对马服之事也颇有天分,再过些时日,你阿爹会给他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那就好。”

看着女儿心满意足的样子,淑姜没敢多说,更广阔的天地就意味着别离。

眼下南宫父子镇守的彬地,就是那片更广阔的天地。

周人最初在彬地时,除去耕种,就是畜牧,其中就有马服、养马之事,在巫者不存,难以驱使猛兽的当下,谁都清楚,未来的战场将是战马的天下。

夜里同姬发耳鬓厮磨时,谈论起女防的远行,淑姜不免惆怅,“孩子一个个大了,本以为女儿会留在身边,结果也是要离家。”

“何以见得,阿满如此能干,君父不会放他走,我也不会放他走。”

“公子,说起来,阿满是昆吾后裔,将来的昆吾国……,公子当真还要启用昆吾宗室?”

见姬发沉默,淑姜脸微热,“是我想远了……,不说这些了。”

姬发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起笑意,“不是想远了,是你没想过我们会输。”

“是,自从灵台封神后,我就没想过我们会输,周国如今在走的这条路,虽有崎岖,却是长久之道,至于殷商,看似坦途,却是一条断头路。”

“所以,我们还会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是。”

“如此,再多几个孩子,总会有愿意留在我们身边的。”

察觉到自己落入了圈套,淑姜笑着推了下,却没有拒绝。

日子难得出现了一片宁静与祥和的时光。

封神册的故事在众人百般添油加醋之下,隐去真人真名,变成了一出神鬼大战的故事,也成了倡优之间最热门的戏目,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千里之外的朝歌,又被苏国夫人斥责为鄙俗的北里之乐。

消息传了个来回,淑姜不禁哑然失笑,却也感受到斥责背后,那不断膨胀的怒气。

这次周国封三皇,是直接违抗了朝歌的命令,战争怕是在所难免。

面对这种预期,吕尚也进行了一系列部署。

和先前惧战恐慌不同,此际周国上下对于打仗多少有些跃跃欲试。

这一日,淑姜外出巡查回来,就听见学宫里吵个不停。

“应该先打黎国!为大伯报仇!”

远远就听见姬宁的吼声,足以掀翻屋顶。

“崇国弱,自然先打崇国。”

女防的声音没了小时候那种退缩,声音虽不响却透着坚定。

妫满依旧是一位优秀的调停者,“有话好好说,别动手,你们在沙盘上演练,我来裁决。”

姬宁不服道,“你们三个是一伙的!阿玉还要嫁给你呢!”

“臭姬宁,你皮痒啦!谁都知道阿满哥哥最公允了,我看是你自己怕输!”

淑姜走到门口,看着屋里这群少年,只觉光阴似箭,“阿宁说得没错,你们这边,是人多了些。”

“阿娘……”方才还不甘示弱,勇于面对姬宁嘲讽的大姬,此刻见到淑姜,脸“噌”一下红了。

淑姜说得没错,站在女防这边的,不仅有大姬,还有自己的两个儿子,姬诵和姬诞,尤其姬诵,小小年纪,已然有了一股超乎常人的气度。

“诵儿,诞儿过来。”淑姜对着两个小不点张开怀抱。

姬诵牵着比他更小的姬诞掠过淑姜,默默站到她身侧,淑姜略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心里暗暗腹诽,是该再生一个了。

抬眼看向面前巨大的山河沙盘,那是几个孩子花了三四年时间,一点一点堆出来的,这几人吵归吵,真做事时,到是齐心。

“这样吧,我去请个人来给你们做裁决。”

姬宁老大不客气,斜着眼问,“谁啊。”

“杜岷,他可是正儿八经上沙场领兵的,也算是阿宁的半个师父,总不会偏心吧。”

姬宁哼了声,算是同意。

淑姜当下让人去请杜岷过来。

不消片刻,外面有了动静,几个孩子不由自主朝外望去,却见来的是芮婵。

“人还挺齐的,演练沙盘啊,正好,我也想聊聊,来来来,都说说,这仗怎么打?”

众人一片沉默,姬诵淡定地开了口,“婵姑姑,你怎么来了?”

“怎么了,小诵儿,姑姑不能来吗?”

“姑姑,待会儿杜公子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