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淑姜又想起薛仑劝诫殷受时的情景。

“国事纷扰,非一君之意,王者却集天下毁谤于一身,千秋过后,世间不会记得妺喜、赵梁、昆吾氏,只会记得履癸造酒池、害贤臣、迫民为奴!”

见淑姜闭起眼睛,面色略带痛苦,十一有些被吓到,“邑主……,没事吧?”

“我没事,怎会闹到这个地步?”

“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反对者中,有孕妇刚没了丈夫,听得这些人唱歌,便骂了几句,结果……结果那群人就……”

十一打了个寒战,再也说不下去了。

“殷王可有处置这群人?”

“没有,那小国诸侯不敢抓人,上奏到朝歌也没人理,大家皆说是苏国夫人包庇,也有人说是苏国夫人指使的。”

“堂堂苏国夫人,又怎会兴师动众,指使人去一个小方国专杀一名孤苦无依的孕妇呢?”淑姜说着深深叹了口气,“包庇是一定有的,谁包庇就不好说了。”

淑姜不太敢相信妲己会包庇这些人,当初阿隗惨死,妲己曾是那般义愤填膺,誓言血债血偿,不过数年,一个人真会有如此大的转变吗?

淑姜不敢深想,只怕越想越无力。

几日之后,朝歌又传来消息,针对这桩骇人听闻的刳胎恶行,三位殿下,连同大尹薛仑向殷受抗议,据说微子启言语之间还颇为激动,并提及了殷受扰乱祭祀之事,殷受一怒之下,竟变本加厉,令左疆在鹿台开辟造酒制肉的场所,并让费仲草拟王命,说是从今往后,方国不得自行酿造醴酒、制作腊祭祭肉,一律由朝歌赏赐。

一年里的祭祀,以腊月祭祀最为紧要,殷受的作法,等同于将天下方国的祭祀权都握在手中。

“酒池肉林,荒唐至极!如今连方国祭祀也要干涉了吗!”

程宫大堂上,姬处又是第一个嚷嚷开了。

姬鲜看了他一眼,“八弟,眼下是议事,还是将你的脾气收一收。”

姬处“哼”了声,看似不服,实则在朝堂上玩惯了这套,果不其然,若风马上接口道,“启禀君侯,若风以为,这一步只是试探,帝辛下一步,可能要封神。”

此言一出,大堂上“嗡嗡”个不停。

“封神?封谁的神?”

“难道我们祭祀谁,还要由他来决定?”

“太过分了吧!”

姬昌环顾四周,虽说他这个西伯侯已是“假王”,却也没让众人称呼他为“大王”,依旧保持着“君侯”、“公子”这类的称呼。

交头接耳声终于在姬昌的环视中安静了下来。

姬昌缓缓开口,声音不响,份量却有千钧之重,“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众卿可知,为何将‘祀’放在‘戎’前面吗?”

众人沉默,皆不开口。

千百年来,祭祀一直由巫者执掌,早已没人去深究其背后的意味。

见是无人开口,姬发行了一礼,“君侯,臣斗胆,臣常年领兵,还算通晓兵事,用兵者,知晓为何而战最为重要,战前祭祀,就是为了让众军知道为何而战,我想这一点放在治国上面也是一样的,祭祀就是为了让普天之下都知晓,民为何存,家为何在,国为何兴?”

姬昌眼眸亮了亮,却并没有夸赞,“说来说去,就是要人明了道之所在,列如祭祀先祖古公亶父,国民皆知是先祖提出‘民为邦本’,周国奉行的便是这个道,道存于心,这就是祭祀的意义,众卿不妨再说说,殷王如今在走的又是哪一条道?”

姬鲜抢答道,“帝辛所为者,霸道,强王朝而弱方国,以王畿之民为尊,视方国之民为卑,周国则一视同仁,视天下民为天下民,这也是尚父一再教导的。”

淑姜眉角略动,姬鲜何时同父亲走得这般近了?

吕尚微微一笑,“三公子所言甚是,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论帝王功勋,女娲有补天之功,大禹有治水之德,商汤起事非为私心,只可惜,时过境迁,人都会忘了初心,就别说是一个王朝了,如今殷王以为,只要王畿充实,殷民强盛,就能安天下,却忘记当初夏王履癸失天下就是因为霸道,诸位,老夫拙见,诸位如今该想的不是要不要遵从殷王之命,而是我们该祭祀的是什么样的神,又或者说,是要秉持什么样的道。”

姬处又嚷嚷道,“大哥早就是万民心中景仰之神了,我们应该顺应民心!”

至此,淑姜总算明白为何姬鲜这次会站在父亲这边,只姬处这个提议着实不妥,于是她行了一礼,接了口,“宗室本就配享祭祀,君侯,依淑姜之见,殷王既是要废三皇祭祀,周国就更该重视三皇。”

淑姜话里话外皆是提醒,姬处又岂会领情,“邑主,我知道你是想说父亲祭祀儿子不合规矩,但此为非常之事,当非常为之,还是邑主怕影响了太子——”

“姬处。”姬昌严厉打断了这放肆的话语,“道之可贵,贵在可以让人践行,而不是拿来压人一头,标榜高尚,来人,将八公子请下去,今后祭祀之事,八公子不得参与讨论。”

姬处一脸不服地退出大堂,眼底却闪过一丝得意。

反正要说的话已经说出来了,之后的事,无非就是看众人站队。

正如淑姜担心的,父亲祭祀儿子这件事,于情于理都不合,更何况,这本就是姬昌心里最大的痛,此际却要拿到台面上讨论来讨论去。

而自己的父亲,分明是被姬鲜摆了一道。

见姬昌脸色不太好,吕尚带头提议退朝,众人纷纷应和。

淑姜也闷着气,回了丰邑。

还没怎么消化情绪,芮婵已是心急火燎找上了门。

“邑主,怎么回事,我听别人说,尚师和姬鲜站在了一起。”

“不是站在了一起,是父亲提议周国自己封神,这一点和姬鲜不谋而合,却没曾想,姬鲜想封的神是大哥。”

芮婵愣了愣,“大哥封神?好是好……”但很快,她又摇头否认,“呸呸呸,好什么呀,父亲还活着,儿子就封神,这不是在咒君父死吗!枉我还以为他真崇拜大哥,怎就这般恶毒。”

“他不是恶毒,也不是要咒君父,就是……”

话到口边,直觉不对,淑姜硬生生收了口。

这可把芮婵憋坏了,“邑主,就是什么啊?”

“没什么……是我想多了,最近事情多,我难免想得多了些。”

知道淑姜口紧,问是问不出什么了,芮婵只好自己想,最后瞪眼想了半天,慢慢有些明白了,“这一封神,就等同于封大哥为太子,如此,自然给人造成一种印象,周国是有兄终弟及的,好哇,这个姬鲜!什么钦慕大哥都是假的,到头来还不是为了……”

“阿婵,别乱说,殷王要控制天下祭祀,黎侯和崇侯都支持得很,两边皆表示,若有方国不从王命,就要替殷王讨伐……,提议立新神,不过是想回应这些挑衅。”

“解释越多,掩饰越多,行了,我也不会同那两个家伙吵,只这事闹得不上不下的,要如何处置才好?”

淑姜沉默了下,“看民心吧。”

比之朝堂上的条条框框,民间似乎没那么在乎规矩。

“哎哎,你们听说了没,三公子和若夫人提议给伯邑考大人封神。”

“封神好啊,伯邑考大人这么好,我看啊,没准就是星君下凡。”

“可爹还活着,儿子就封神……”

“你懂什么,伯邑考大人是星君,不拘俗礼,我说,你们不知道吧,散宜氏供了尊社神特别特别灵验,听说就是伯邑考大人。”

“瞎说,人家供的是卯月天君,好让庄稼多长点。”

“卯月天君仁慈,可不就是伯邑考大人?散宜生弄丢了伯邑考大人,散宜氏上下本就愧疚得很,所以暗中立了牌位,别说,伯邑考大人还真显灵了,你们还记得四不像蛾吗?大家都遭了罪,结果第二年,别家的地都没散宜氏的地长得好。”

“对对对,后来虞侯、芮侯归顺,君侯断讼称王,密侯多难弄的一个人,结果妹妹自己乘着车,带着兵来咱们周国,这都是伯邑考大人保佑啊。”

“……”

难得出来逛逛,就听到民众凑在一起编故事,还越编越像回事,淑姜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姬坐在茶摊上,扶额挡着脸,待听到有人编出,卯月星君的真身是女娲雕刻的千年韶玉兔子时,终是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对不起……,阿娘。”

意识到自己不该笑,大姬又赶紧低下头。

眼前的大姬,年方十五,身材初见大人的模样,一张俏皮活泼的圆脸稚气未脱,比之身侧的妫满,还只是个孩子。

见淑姜不语,妫满以为她动了气,连忙替大姬遮掩,转移话题,“没曾想大家如此爱戴伯邑考大人。”

想起往事,淑姜不由一阵惆怅,“你们这位大伯,昔日在洛邑可没少挨骂,大家如今编的这些,都是在寄托自己的期盼,早些年,各村落偷偷祭祀社神,皆是上不得台面的野祀,却是屡禁不止,还口耳相传,世代相承,这就是民心。”

跟了淑姜这么久,大姬和妫满自也听出淑姜话里的意思,伯邑考是受万民爱戴,可是否能流传千古,还有待时间考验。

“今日逛得够久了,我们回去吧。”

淑姜刚吩咐了一句,远处忽而奔来一群小孩,“封神啦,封神啦!尚师要在灵台封神啦!”

“封神?”

“灵台?那不是我们丰邑吗?”

人群一下激动起来,有人大喊着问,“有没有伯邑考大人啊?”

那些小孩也不停,跑在后面的回头应道,“当然有啦!”

人群彻底沸腾起来,纷纷向着红树湖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