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去了趟程邑,当日黄昏便回了来。

“邑主,公子回来了。”

阿菘来禀报时,口气神情皆透着不悦。

到了前院,淑姜才知道是因为姬宁。

若风和姬鲜的孩子,身材又高了些许,面貌却不如先前那般好看,仔细打量,才发觉是因为忍着怒火的微小表情,将姣好的五官扯得有些扭曲。

在姬发面前,姬宁不敢放肆,待到姬发一转身,立刻翻起白眼,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按姬发说的,姬鲜是想让姬宁同女防、妫满做个伴,一起学点东西,实则众人皆清楚,这是姬鲜在为迎娶密絮儿作准备。

可姬宁并非是没有娘的孩子,就不知若风怎么舍得?

“去哪里?”

阿菘的问话打断了淑姜的思忖,姬宁不知何时走到了大门口,被阿菘拦下。

“不要你管!你这个贱奴!”

姬宁对着阿菘踢咬起来,被阿菘扭住后,又大喊,“大人欺负小孩!”

淑姜平静地看向姬宁,“阿宁是不是想回程邑?”

“不要叫我阿宁,假惺惺!你就不是什么好人!屠夫之女——啊!”

姬宁惨呼着,胳膊被阿菘拧地咯咯响,几乎要脱臼。

“阿菘,让他走吧。”

“邑主……”

“既然他觉着我们不好,就让他走吧。”

见淑姜表情严肃,没半点说笑,阿菘放了手,却不防姬宁狠狠撞向她,朝学宫外冲去。

淑姜不紧不慢,同阿菘远远跟了过去,只见姬宁踢打着车夫,“回程邑!快送本公子回程邑!”

阿菘也是被刚才那下撞疼了,见姬宁又是一副跋扈的样子,不由怒道,“有本事自己回去,我们丰邑可伺候不起宁少主。”

姬宁咬了咬牙,无头苍蝇似地跑了去。

淑姜吩咐道,“阿菘,跟上去,留下记号,待阿满回来,我让阿满去找。”

小孩子总是愿意和小孩子交谈的,最终,月上枝头时,妫满在红树林找到了饿着肚子的姬宁。

原来姬宁被送来丰邑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扬言要杀了密絮儿。

这就令若风很尴尬了,她不可能时刻盯着姬宁,更何况姬宁戾气这么大,很难让人不起疑是若风唆使的,为此,若风只好同意将姬宁送去丰邑。

三个月后,为照顾姬宁的心情,淑姜留守在丰邑,没有同姬发一起去观摩这场盛大的婚礼。

据说,为了嫁给姬鲜,密絮儿同密侯决裂,带着三乘战车,千人之兵,嫁给了姬鲜。

为此,程邑还盖了座虽不华丽,却合规制的宫殿,专门用来迎接密絮儿。

另一边,周国又扶持了一位毕国宗亲为新毕侯,并派姬高驻兵监国,密侯到底没能乘机吞并毕国。

至此,周国局势大致算是稳定下来,洛西诸国皆依靠着周国的兵力以及荒阅令,拦截流失的国民,而殷商一方面兴建鹿台,沿太行山部署防线,一方面与楚国、淮夷、东夷久战不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拖磨着。

时间久了,人心从惶恐变成了疲惫,继而又化作一种得过且过的麻木。

直到一声裂弦,如惊雷划破苍穹。

“伯侯,这是容先生的琴!”

程邑的程宫依旧朴素,为补偿密絮儿所建的新宫规制不大,故而众人还是聚在程宫议事。

略显陈旧的大堂上,一名中年乐师匍匐在地,双手捧着一架断了弦的七弦琴。

断弦血染,血色早已黯固,却仍是叫人触目惊心。

淑姜认得献琴之人,此人在牧邑时,就是商容的弟子,于乐道上并不起眼,但为人持重,常协助商容教导新入门弟子,数年不见,已升任少师,被人尊称为少师元。

姬昌起身,亲自走下高座,跪坐在少师元面前,抚着那把琴,有些不敢置信,“容先生……可安在?”

“家师受刖刑,被砍断了双腿,下落不明,只怕凶多吉少,少师元不孝,本不该抛下家师,可家师说……家师说……”

说到后来,少师元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姬昌郑重将琴捧入怀中,又伸手拍了拍少师元,少师元却哭得更加放肆。

一个身居高位的大男人,担着修音定调,采风观政的重任,本该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却哭得江海决堤,手指抠进砖缝中,真不知是有多少恨,多少不甘,多少冤屈。

大堂上,众人默然,静到让人不敢用力呼吸,向来聒噪的姬处,也变了脸色。

待少师元哭昏过去,跟着逃过来的乐工,才期期艾艾说出事情原委。

自淑姜离开洛邑后,妲己就暗地里较着劲想要拿大司乐之位。

原本巫者时期,为平衡权力,入了后宫的女子是不能涉政的,只有如妇好、涂山神女那般的女子,不离本族,拥有自己的封地属国,才能在朝堂上获得一席之地。

然而,一切旧有的规矩,在巫者被灭后,就变得不一样了,既然殷受可以独揽祭祀占卜大权,后宫女眷,又何尝不能接管原本属于巫者的权力?

“先生说,后宫女眷接掌大司乐,就等同于王者兼任大司乐,身在后宫,又怎能听民间疾苦,结果……!结果苏国夫人说,先生这是在污蔑大王不体察下情。”

说起妲己的强词夺理,乐工也是气得发抖,他急切地看向众人,想要获得支持。

姬鲜嘴角挂起一丝不屑,“帝辛以为,兴建鹿台,扩充王畿,以利诱之,就是为民,普天之下,只有殷民是民,其余邦国,皆不过是可供驱使的牛马牲畜,容先生这话,帝辛自然听着刺耳,苏国夫人到是会揣摩上意。”

数道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淑姜,很多人知道,淑姜和妲己情同姐妹。

少师元此时恰巧醒来,听了姬鲜的话,又激动起来,“正是正是,这苏国夫人,简直蛇蝎心肠,为讨好大王,她命人去谤木下弹奏北里之乐,此等靡靡之音,还敢妄言世道昌明,殷人上下皆被蛊惑,竟将别国乐师赶了出去,说他们弹奏之乐,是诽谤大王,诽谤大商,还说他们受苦,是因为他们的邦国子民不勤勉,诸侯无能……”

说到悲愤处,少师元又是呼吸困难,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

乐工抹着泪,悲愤接口道,“小人来自小国,国力确实微小,可国民也并非好逸恶劳之辈,只是人少,又因鹿台令走了不少工匠,很多东西做不出,就得拿粮食换,拿粮食换东西的人多了,粮食便成了贱物,国人想种桑麻作衣,朝歌却是禁这个,禁那个,让人没个活路。”

经乐工这般一说,众人才知,鹿台令后,王畿人口大增,再加上鹿台兴建,各种物资难免捉衿见肘,于是费仲出了个主意,让王畿周边方国统一听从朝歌调配,按王命耕作生产,导致好多方国连日常器用都成了稀缺品,商贾们借机牟利,尤其是王畿新民,更是勾结官员假传王令,而为了笼络这些新民,殷受对此,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以商容的性子,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亲自到大商邑谤木下唱讽歌。

出乎意料的是,昔日里曾经为商容叫好的殷民,此时竟都觉着商容无事生非,起先,还有所顾忌,后来,不知是谁带头扔起了菜皮,最后,菜皮变成了石头,将这位年迈的老者砸了个头破血流,殷受则顺应“民心”,命人当众砍下商容一双小腿。

姬处气得砸拳头,“愚民!一群愚民!”

姬昌扶着血迹斑斑的断弦琴,叹气,“能够蒙蔽君王,自也能蒙蔽国民,殷人赖以生存的根基早已被改变,与其说他们是愚民,不如说君令之下,他们不得不这样活。”

淑姜则忧心道,“敢问……燕夫人如何?”

听淑姜提及燕姞,少师元连连摇头,“燕夫人到是支持先生,可惜有心无力,先是大司乐之位被苏国夫人抢走,后是燕乐被篡改,再后来先生受难,燕夫人彻底与苏国夫人决裂,还斥责苏国夫人,说她所作之乐绝不是燕乐,是街头讨人欢心的倡伶之乐!北里之乐!”

所谓北里,通常是指倡伶聚集卖艺的地方,大邑大城的南面、东面皆是尊位,通常不许这些人聚集,西面白虎位按惯例是军队出入之所,于是摊贩倡伶们就只能聚集在北面。

燕姞素来卑怯,能令她说出这等话,可见妲己所为,着实让她忍无可忍。

淑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恍恍惚惚听着少师元和乐工轮流控诉。

殿前斥责妲己的燕夫人,被软禁了起来,太妃早已故去,若非看在郝子期面子上,燕夫人恐怕也要受刑。

此后,妲己更是在殷受支持下,焚毁巫乐,将雅乐、清乐,以及所谓的燕乐奉为三正乐,在商容嘱托下,少师元只得假意屈从,暗中将巫乐典籍转移到陶伯船队上,逃了出来……

自程宫而出,淑姜不免有些失魂落魄,走路差点绊倒,回丰邑路上,马车又是一个颠簸,若非阿菘拦着,差点就要扑出去。

被阿菘扶下车后,远远就看见姬发骑马折回。

“阿淑,没事吧?”

淑姜摇头,看着众人将陷入泥沼的车轮抬出,心下一片茫茫,没头没脑地对着姬发说了句,“公子,若有一日,我……,我定会……”

姬发手指点上淑姜的唇,“别想太多,真有那日,我会处理,对了,有消息传来,容先生还活着,与弟子躲在太行深处,召弟去接应了……”

“太好了。”

说话的是阿菘,其余人也瞧了过来,皆是为商容松了口气。

察觉到自己失态,阿菘不好意思地转开去。

姬发笑着搂了搂淑姜,将她重新扶上马车。

只才到了学宫,又见阿葵站在门外,神色惶恐。

“公子、邑主……,宁少主和防少主打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