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官地处高奴县南边偏僻处,隐藏在一片密林之中。里面有隐官工百余人,皆是不完者(受肉刑而身体有残缺的人),全部受当地官府管理。

当地百姓都知道隐官的存在,但都默契的选择不靠近这里。那些隐官工也不能随便离开隐官,长期封闭在此,或是做工或是干活,过着没有希望的一天。

突然听说胡家小女要做善事,不但送冬衣,还有一些米粮器物,整个隐官都变得热闹起来。他们早早就沐浴更衣,热情工作,只等着胡姬到来,好好看看传说中的美人。

陆柒比胡姬早两个时辰赶到隐官,查看账目和花名册,还四处巡察了一番。检查工作时,陆柒看到县尉府的人,他们个个严阵以待,表情严肃,规定隐官的隐官工不许随便走动,并且加强了看守。

陆柒的心不由地紧张起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胡姬此时来隐官并不合适。

外界有传,胡家一心想将氏族中优秀的子嗣推荐到咸阳为官,奈何秦国官吏想升迁都有严格规定,不能投机取巧,也不能行贿受贿,就算工作显著,也得有人举荐才好,所以胡家子嗣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升迁。

胡家子嗣这代最优秀的就是胡致,他工作记录一直良好,很有升迁希望。胡家也在暗中助力,这些年来,频频做善事也是为了给胡致造声势。胡姬这次来隐官捐财物,正是为了今年九、十月各地官吏上计时,胡致的履历表上能有比较鲜亮的一笔。

陆柒并非看不起这种行为,他只是觉得,让胡姬来隐官不是件妥当的事。特别是看到胡致派出大量人手来此处负责治安时,他更加觉得这样会树大招风,授人话柄。

果然,陆柒刚处理完公事,便听到隐官的几个小吏在窃窃私语,说胡家的是非。

陆柒厌恶地放下手中竹简,准备寻个理由再去别处走走,借机“巧遇”胡姬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喊:“胡家来人了!”

所有人一窝蜂地跑了出去,拥堵在路边看热闹。

远远的,就看见密林外面彩旗飘飘,人头攒头。陆柒眯起眼睛瞅了半天,也没看到人影,却已经听到锣鼓喧天。隐官的小吏们都在讨论胡家这次声势浩大,肯定捐了不少东西花了不少财物,就算胡致不能立刻升官,这名声也该传到咸阳去了,少不了以后有好处。

陆柒耳边全是这些闲言碎语,听得他莫名地心烦气躁。他不自觉地想到自己之所以哀求秦卓帮忙提亲,也正是利用秦卓与咸阳的关系以及胡家的野心,更加觉得这些话刺耳难听,便悄悄退出人群,找了个角落待着,只等胡姬来了之后再寻个时机与她碰面。

陆柒想着心思,越走越远,直到听不见喧闹声他才止住脚步,茫然地四处张望。

原来,他不知怎得走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径上,四周断垣矮墙,破败不堪。小径上长满了高至膝盖的杂草,有的长得笔直,有得东倒西歪,应是有人将它们踩倒的。杂草倾斜之后形成的路径,歪歪扭扭,杂乱无章,似有似无,显得此处更加诡异。

前方好似没有去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骚骚的,臭臭的,似是有人在此处解手。

陆柒停下脚步,皱眉捂鼻。他竟然走到隐官的天然厕所之处,怪不得这里荒凉偏僻,却又能明显看出有人来过的痕迹。许是那残垣矮墙的后面便是隐官工们的方便之处。

陆柒准备原路退回,刚抬脚,旁边的断垣处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

陆柒再次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断垣后面一片宁静,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陆柒很肯定,他听到的声音应是有人踩断了树枝的声响,只有一声,便静如死穴。他是不速之客,若真得碰到有人方便,着实尴尬。

“也许是有人在此处方便,听到我的脚步声,紧张得不敢动。”陆柒暗暗想着,故意放重了脚步,快速离开了这里。这回他不敢再分心,一边认路,一边顺着锣鼓声走去,很快,他就看到胡家浩**队伍——整整十辆牛车,其中五辆上面装的是大箱子,里面应是冬衣和小件物品,三辆牛车上装满了粮食,剩下的两辆牛车上则装着一些陶器和工具。胡家出动了二、三十名男仆,个个穿着整齐,神情肃穆,言行举止都透着大户人家才有的倨傲和冷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今天是要去敬天敬地敬神灵,知道的心里明白,他们不过是替胡家摆谱,要世人都敬重胡家的善德罢了。

陆柒眼尖,很快就发现队伍中间的马车,胡姬就坐在里面。

按照程序,隐官的官吏会与县尉今日的负责人一起迎接胡姬,接受胡家的捐赠后,寒暄两句,胡姬便会回到马车里不再出来。清点数目这些交接的活,都将由胡家的仆人们与隐官的小吏做,胡姬只需要等他们交接完毕,再从马车里出来,在隐官里走动走动,意思一下,便大功告成。

期间,胡姬一直都由胡家仆人照看着,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算是在隐官里走动,也有县尉府的人陪着,隐官的官吏们也会管理好隐官工,自是顺利平安。

陆柒原地踟蹰不前。他之所以主动请缨要来这里,无非是想保证胡姬的安全。如今看来,他的担忧都是多余的。

就在陆柒踌躇不决时,胡家的队伍已经停下,一大群人围了上去。胡姬没有出现,从马车里跳出另一个女子,正是吕珠。

“你们谁是负责交接的啊!”吕珠的嗓门特别大,陆柒隔得这么久,都觉得她的声音震耳欲聋。

人群中立刻走出几个人,与吕珠交谈起来。不一会,十辆牛车便被他们带到附近的空地上,开始清点。

“这次我们不但带了十牛车的东西,还特地做了许多好吃的,专门给隐官里年纪较的隐官工吃的。胡家姑娘说了,想亲自送给他们。”吕珠一边说,一边从马车里拿出两个食盒晃了晃,“胡家姑娘说想问问他们都爱吃什么,下次有机会还可以再做给他们尝尝。”

“如此甚好!”

其中一个官吏听罢,很是感动,上前接过食盒后,站在马车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不一会,胡姬便从马车里下来,对着官吏行了个礼,然后略微低垂头颅,谦卑耐心地听官吏说完话,才轻移莲步,跟着他往里面走。

吕珠也跟着过去,她们身后跟着一堆男仆,还有隐官的官吏和县尉府的人。

陆柒抿了抿唇,心想有这么多人,自己便没有过去的必要。再则吕珠也在,他怕她不识大体不管场合乱说话,索性避开为妙。

“账本看了,花名册也看了,书单也查了……”陆柒又开始琢磨今天他的工作,“好像没有清点人数……”

以前,县廷每次来检查隐官,都会清点人数的,核查花名册里的人数。有时候,查得仔细,还会对人头,防止有人造假,多领了口粮或者衣物这些的。

这次陆柒来,主要是未完成焚书清扫,所以人员这块他并没有细查。

“反正来了一趟,索性将人数也查查,前些日子听说隐官这里增加了几个人,有从别的地方转来的隐官工,也有从工隶臣转成隐官工的,比以前复杂了许多,查查看也安心。”陆柒自言自语,给自己又安排了一些事,“等我查完,或许胡姬便回去了,看到她平安无事,我也安心。”

有了主意之后,陆柒便大步流星地往前面走去,他步伐轻盈,动作迅速,很快就看到前面几栋土屋,“都去看热闹了吗?”屋前屋后都没人,先前接待他的小吏们也不见了,“看来这次胡家的声势太大了,隐官里的人全都集中到他们那去了,这里都无人管事。”

陆柒犹豫一下,准备进屋等候。

突然,身后又有一个声响,很小,像是谁不小心踢到了一颗小石子。

陆柒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方才在厕所那里听到声响,这里也是……难道有人跟踪我?”陆柒警觉地回头看,身后除了绿树凉荫,连只小虫都看不见,哪来的人影。

“是我听错了?还是我太紧张了?”陆柒的心里冒出无数个问号,“我在此次并无相熟之人……平时来隐官检查的人也不是我……我似乎没有仇人在这里……”

陆柒的脑子立刻闪现出隐官的花名册,他记性极好,过目不忘,那些隐官工的人名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很肯定,没有他认识的人。

就连这里的官吏,陆柒与他们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无冤无仇的,也不可能埋伏在这次对他不利。

“如果与我无关,难不成是想对胡家不利?”这个想法一旦冒出,就再也无法抑制住。陆柒越想越激动,身体不由地颤抖,“胡右尉在,胡姬也来了!如果对方真的是想针对胡家,他们对胡右尉极难下手,那胡姬……”

陆柒发了狂地转身往回跑,他要立刻赶到胡姬身边去,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要确保胡姬的平安。

关心则乱,此时的陆柒早忘了胡姬身边围绕着一群人马,水泄不通,只有白痴才会在这个时候袭击她。

陆柒奔跑着,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闪现出胡姬受伤流血的惨状。他的感官变得敏感又迟钝——他能听到百米之外胡家队伍的任何声响,却听不到因为奔跑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自己身后突然响起的异常声音。

路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并没有影响陆柒的奔跑速度,眼看胡家队伍就在离他不过百米之远处,突然,陆柒被脚下的石子绊住,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把斧头从他头顶呼啸而过,稳稳地扎进了他前面的树杆上,入木三分。

陆柒抬头一看,是最常见的斧头。刀刃处应是最近才被磨过,透着惨白的亮头。扔斧头的人用了十成的力道,斧头扎进木头里,犹自晃动着,发出嗡嗡声响,听得瘆人。

陆柒本能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用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蒙住了全脸,只露出眼睛。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树上的斧头。

就算看不到脸,陆柒也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失望。也许,袭击他的男子做梦都没想到,陆柒竟然在生死关头摔了一跤,也正是这么一摔,堪堪躲过这致命一击。

“你是谁?为何要杀我!”陆柒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声呼救,而是质问。

那人没有说话,他手中已无武器,只能捏着两个拳头冲了过来。

陆柒狼狈地就地一滚,躲开他的拳头。那人见陆柒让出了有利位置,转身去树上取斧头。

原来,他根本没打算一拳致命,这招不过是要逼迫陆柒远离大树,他才能有机会取下斧头,继续痛下杀手。

奈何那斧头深深地扎在树杆上,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就拿下来。陆柒趁机稳住身形,从地上捡起大石,扔向那男人。

男人被砸中,闷哼一声,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陆柒趁胜追击,抬腿对准他的膝盖就是一脚。

男人忍痛挨了一脚,却没有如陆柒预见般倒下,巨痛之下,他爆发了潜力,抡起拳头往陆柒脸上打了一拳。

陆柒顿时眼冒金星,脑子嗡嗡作响,耳鸣令他失去了方向感,短暂的失明使他本能的反击失去了攻击力,男人很顺利地就避开了,猫身躲开之后又是一拳,狠狠地打在了陆柒的腹部。

整个胃简直就要炸开,胃液倒流,灼烧着食道和喉咙。

陆柒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间歇性地咳嗽令他身体**,蜷缩地跪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男人见自己两拳就把陆柒打倒,不由地放松了警惕。他再次来到大树前,背对着陆柒试图将斧头取下,想用斧头砍死陆柒。

就在这时,奄奄一息的陆柒猛然间跳了起来。不知何时,他手中握着一块刀状的石头,偏薄的一面虽不如刀剑锋利,甚至钝钝的,但只要力道足够,就能一击即中。

陆柒没有用石头袭击男人头部和颈部,那都是致命的地方。他需要弄清楚这个男人的来历和袭击他的缘由,所以陆柒选择了右肩。

男人惨叫一声,右手顿时耷拉下来,根本无法使力。

但是他还有左手!

就在陆柒袭击成功之时,斧头也随从取下。男人右手无力,斧头在掉落时他的左手竟能立刻接住,反手一斧头,锋利冰冷的刀刃对着陆柒的喉咙飞来。

就算陆柒是神仙,被重击两下后也不可能灵敏地躲避到一边去。眼看斧头在半空中旋转,如龙卷风般夹着呼呼风声呼啸而来,陆柒微屈双膝,身子立刻矮了半截。

男子似乎早就算到陆柒会有此招,扔斧头时有意放低了距离,即便陆柒矮了半截身体,那斧头仍准确无误地对着陆柒的头部飞来。

陆柒一咬牙,忍住腹部疼痛,双臂向后展开,下腰,撑地,头往后仰。

斧头刷刷两声,堪堪从他的脸上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