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仍未发现异样么”赴宴之前,李恪仍不死心。

蒙冲与应矅齐拱手。

“为不打草惊蛇,我等不曾变动原有斥侯,只是以拉练之名,散出狴犴与王子旧卫秘查往来。勋贵所属皆无异样,与王师联络之责,冲君也交予旧卫了。”应矅答。x

李恪奇道:“狴犴也参与斥侯了”

蒙冲说:“原有排布不变,则旧卫不敷用,臣请狴犴相助,矅君这才将昨日二营派援于臣,再多,就无法顾及相国出入及内营防务了。”

李恪叹一口气:“如此说来,真是我多心了”

正说着话,旦捧着一套丝织内甲入帐,与李恪一道手忙脚乱束在深衣下头,又在左臂扣上飞蝗。

丝织内甲是秘坊参照古法而成的纯手工品,因工艺复杂,费时费力,而且实用价值颇低,整个大雍仅制成三件,全套包括胸甲、臂、腿等散部,还有裙裳。

制作之时,工匠需要先融煅出以铜、金为主材的特殊合金,手工拉出近乎于蚕丝的金属丝,待冷却后经裁取,绞甲,软化等步骤,最终成型。

成型的内甲是锁甲的变种,薄却重,软却韧,耐劈砍、穿刺,同时对钝击也有不错的散力效果。

而它最大的特点是隐蔽,在按着李恪、扶苏和辛凌的身材量身定制后,贴合里衬,外覆深衣,不仔细看,根本不见半点端倪。

只可惜,李恪依旧不喜欢穿它

太重,皮索也膈应,李恪在那左扭右捏,旦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把他拍飞出三步。

“你干嘛!”

“不愿着内甲,便着外甲!你是将军,着甲还怕人说不成!”

李恪艰难支起自己负重七八斤的胳膊:“内甲不适,你道外甲就舒适”

“那索性就不着甲!”

“不成啊,今日东道是家传的摔杯为号,若是不着甲,我怕到时给你们添麻烦”

不知不觉,时近下市,宴会的时候到了。

李恪留蒙冲在营里主持外探,进一步监控渑池周遭,又令应矅集合起狴犴一营百驾战车,随行赴宴。

不多时,盟台至,放眼望台下二里,到处是高举旌旗的铁甲强兵,一字排开。

其阵由中间排至左右。

龙且将楚铁骑左一,灌婴将汉铁骑左二,一看便精锐,再远左三燕车,左四韩车,俱是不值一提。

与楚骑紧临是狴犴的车位,钟离昧将赵骑右二,右三则是田荣设计,满满墨家设计感的乞丐版齐车,由齐将田庞将军。

此宴乃国宴,每家宾客都要遣精锐夸兵,人数不会多,五百足矣,但必定是手边最拿得出手的看板,也最能看出各国的实力。

仅从军容来说,秦雍以下,楚汉稳居第一梯队,齐赵次之,燕韩无力。

李恪被沧海扶着下车,迈着沉重的步子登台临宴。

今日是宴会,东道居上,尊者居上,所以排席又有变化。

左首是项羽,面东南,右首李恪并列,面东北,项羽以下刘邦、韩广、韩信,李恪以下则是赵柏和田巿。

每人带二至四人随宴,李恪只带了沧海和旦,这也是为了发生危险时,应矅可以在台下快速整军,接应李恪杀出重围。

氛围很热烈

台上歌舞升平,鼓乐奏响。

沧海难得不饮酒,抱着短戟闭目养神,旦老实不客气地推开主人备下的酒肉,笨手笨脚,给李恪架炉烹茶。

项羽被李恪的派头气得眼角直抽,恨恨道:“武安君,惧孤投毒耶”

“是。”

项羽怒极,一掌拍案:“孤于世,顶天立地,岂小人哉!”

李恪不屑地嘁一声:“你非小人,酒肉却不是你张罗的。范公,您是朕的长辈,朕的酒肉赐您可好”

范增脸上一僵:“止一些迷乱的佐料,助性之物,不伤身体”

宴上猛暴出一阵善意的笑。

赵柏没脸没皮地把自几一推,挤到李恪身边,只一撞就感受到内甲的坚实。

他面色一变:“大兄,莫不是收到消息”

李恪淡笑饮一口茶:“没有消息,防患未然。”

赵柏翻一个白眼:“大兄也太小心了,今日带的甚茶”

“冬日自然饮梅,难道还饮桂”

“别说了!最近大赵百废,我迁回邯郸,内库中只寻到早春的忍冬,都霉了”

李恪白了他一眼:“商贾之事我不管,相府有司贾,是奔。”

“吕奔那小子竟也能任两千石”

“你能任赵王,凭甚他不能任两千石”

“呃”赵柏纠结了半晌,“我回国便书信他。若是不予我些好处,当年在河间的那些丑事,我定帮他抖得人尽皆知!”

酒过三巡,范增悄悄捅一捅项羽,项羽会意道:“孤弟庄,有美剑,今请舞之,以宴嘉宾。”

言罢,项庄起拱手。

整个宴会的气氛陡然怪异起来,叙者乃叙,乐者乃乐,但隐隐约约,都飘着一股心不在肝上的犹疑。

昨日,谋恪之人皆收到警讯,言李恪已生疑,宜速谋之。所以昨日会后,哪怕诸国还未取得最重要的护身符,即盟会之后的停战约告,但范增还是代表诸国发出宴请。

国宴配精兵,是整个盟会当中最合适的行刺时刻。

项庄缓缓抽剑,目光飘**,在半空与李恪撞到一起。

他的心里猛就一抽。

李恪的眼神很奇怪,似回忆,似了然。

他原本与赵柏谈得正热,可这会已不再谈了。

陈旦原本在旁烹茶,这会也不再烹了。

沧海原本闭目养神,这会睁开眼睛,蛮横地隔开赵柏。赵柏似乎对此毫无准备,跌在一边,一脸茫然。

止舞剑而已

难道他早已知悉,自己要在剑舞时择机刺他

李恪的脸上正满是阴郁。

项庄舞剑,后世人就算对这段历史一窍不通,也肯定听过这个成语。

语出鸿门宴。

还真把渑池会拍成鸿门宴了啊。

李恪深吸一口气,轻轻抽掉了飞蝗的插梢。

项庄开始舞剑了。

手执吴钩,身似游龙。

他的剑舞得极好,不带半分烟火气,便是将军着甲,也显得轻灵跳脱。

宴中之人不知不觉停了吵闹,无碰盏,无喧嚣,只剩鼓瑟琴笙,一下下为项庄的剑打起节拍。

一柱香燃尽,李恪几乎要以为项庄舞剑是项羽宴客的保留节目,并不一定就非为刺杀而生时,项庄猛向李恪刺出了剑!

一剑刺出,翩若惊鸿!只眨眼已经跨过三步,吴钩略有些弯曲的异形剑尖转瞬之间近到眼前!

李恪想也不想就摁下了飞蝗的机簧。

铜梭激射!

撕碎袖角,正中木几!李恪身前的木几被整个掀翻,烧红的泥炉与沸水的瓦盆倾覆翻倒,尽数化作李恪与项庄二人之间的障碍。

这一击,宛若令枪!

赵柏身后的彭越纵身而起,跃过呆若木鸡的赵柏,拔剑斩击一气呵成!

旦锵一声抽出巨厥,叮一声挡,抬脚便将彭越踹飞出去。

惊叫起来了!

台上,乐师像无头苍蝇似乱跑;对面,项羽、英布、桓楚、周勃、樊哙,燕将韩渠、韩将周宾齐齐扑出;身边,冯劫与张耳拽着反应不过来的赵柏急速后退;再远些,田广面目狰狞拦住田荣,不让他支援李恪,毁齐大局。

世事百态杂乱地落在李恪眼里,台下应矅的急令破开空气传来。

项庄斩开了全部的障碍,发现陈旦刚刚踹开彭越,沧海已经向着冲势最猛的桓楚抛出银链。

他欣喜若狂!

骤然间,他看到李恪站起来,双眼冰冷,手臂高抬。

激发!

空气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呜咽,项庄下意识横剑,铜梭砸中剑身,剑身立断!

那铜梭余势不竭,砸断剑身,撕开皮甲,在项庄胸口轰出一个血肉大洞,把那精壮年轻的身体整个砸飞!

“庄弟!”项羽目眦尽裂,一声惨叫。

可那引不起李恪半点恻隐,他转眼过台,赵王柏,齐王巿,韩王信,燕王广,汉王邦,楚王羽

李恪自嘲一笑:“我们走。”

旦一剑砸中彭越肩膀,放弃最后的绝杀一剑。沧海一戟扎中桓楚,猛一甩,用桓楚的尸体砸开周勃。

一前,两后,三人缓步下台。

才行几步,耳后忽起一声妖风,旦与沧海一齐转身下劈,劈碎来袭的铁剑。

可那剑来势太猛,便是剑碎,碎开的剑尖还是撞中李恪后心,破开衣物,露出底下金灿灿的内甲。

李恪趔趄了一下,沉吸口气,缓缓回头:“项籍”

“孤名乃羽也!”阶口的项羽单手扬起画戟,指向李恪,“孤在,你今日当死于此!”

李恪微微眯起眼。

会盟台高六丈,台阶三折,台下也是一团麻乱,有项羽在,这一路确实难走得很。

旦咬咬牙护到李恪身后:“恪,你先走,我随后来”

李恪眉头跳了一下,还未吱声,沧海已经大笑着把旦拽了下来。

“会天下英雄,此等好事,岂有让予你小辈的道理!”

他边说边走,踏上五阶,手上猛地短戟一掷,发力一掀,便将那五六级木制台阶破坏殆尽。

他笑若洪钟:“项羽小儿!你一直等着我行事,可是还记得少年时那一摔之恩?”

“一摔之恩,今日得报。”项羽沉肩,箭步,双手持戟,“你以命护李恪,奈何却是白费!台下孤有三千精锐杀五百,城下孤有三万雄健斩两千!便是这样也叫李恪逃出去,此去函谷,还有会盟六国备下的十万大军,李恪……插翅难逃!”

旦脸色大变:“恪,蒙冲!”

“走……”李恪咬了咬牙,转身下楼,“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