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冯劫裹着皮裘,在门楼上打着瞌睡。
他突然听到奇怪的风声。
风声很紧,带着呼啸,好似是散碎的乱流纠缠交织,又似万千飞鸟穿云过月。
这种声音冯劫从小听大,熟悉得很,这是秦弩阵的啸声。
可是夜里又何来弩阵?
要知道,弩阵之强,强在严整,几千数万枚矢猬集在小小的方圆当中,全凭着工匠高深的造诣,保证群矢在飞行当中不会散乱。
这种特性在阵地战中自然有无以伦比的威力,可到了夜里,一旦弩士们没了准头,不会散乱的弩阵就成了无用之物。
因为弩阵的攻击范围实在太小了,根本就无法覆盖住广阔的战场,成则大成,偏则大偏。
不知道李恪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冯劫无聊地想着,各种念头一息数变,突然就想到了某一次,李恪向他们解说机关兽穷奇时的场景。
穷奇里有一个特殊的结构叫作抬臂,样式是位于弩机左右的两个标着刻度的轮毂式小转盘。
冯劫肯定看不懂机关的结构,而且也听不懂抬臂的工作原理,可有一句话,他却记得很清楚。
“若是能把弩士抬臂的角度细分成刻,则弩士根本不需要用望山瞄准,只需要把手臂抬到相应的刻度,就可以精准地把矢射到任何地方去……”
他猛然惊醒!
“敌袭!”
惨烈的嘶吼响彻天地,密集的弩箭穿出夜空。
戍守在城上的士卒毫无准备,一个个倒毙在密集的弩阵当中,鲜血通过身上的孔洞留出来,给尚未干透的城头再一次抹上暗褐色的瘢痕。
冯劫呆住了。
到处是哀嚎,遍地是尸骨,这轮弩阵精准地覆盖在城头上,只一轮,就对西城的守军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接下来……接下来……
秦军的下一步手段是什么?登城的士卒又会从哪里出现?何时出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分析,找出应对。
首先,城头上的人已经没有救援价值了,因为同样的弩阵,对方能射出一轮,就能射出第二轮、第三轮……
其次,光凭弩阵夺不了城,夺城还是需要登城的步卒,所以那些步卒必然会来!
当务之急是筹备防御……
想到这儿,冯劫猛拖过新任的令兵:“速去城下,让备兵集结,甬道待命!”
“嗨!”
令兵连滚带爬飞奔出去,冯劫又听到了熟悉的风声。
果然有第二轮!
他庆幸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让备兵上来抢救伤员。
夜深人静,士卒归营。能够随时动员的备兵就那么两个千人大队,若连他们都折在弩阵里,后果才是真的不堪设想!
只是然后该怎么办?
第一批登城的会是夺城步卒么?还是专门派上来送死,为了吸引残余守军的弃卒?
冯劫猜不出!
他有种感觉,现在指挥夜袭的人应该不是王离,他或许是涉间,或许是杨奉子,而最糟糕的,是章邯!
章邯将兵历来舍得士卒性命,弃卒战卒真假难辨,只要能达成战略目的,拖累个万八千人他连眼都不会眨上一下!
也就是说,绝不能通过登城人数猜测战法!
冯劫深吸一口气,又拖过来一个刀笔。
“你,速去武灵军,让李良将军集结两曲,着配重装,于西门校场待命,无令切不可擅自登城!”
“嗨!”
紧接着,第三条将令也被他快速宣了出来:“你等几人速往贰、叁、陆曲,令各所属集结,三通鼓内抵达城下待命,失期者斩。待他们接令后,你们再去其他各曲,让他们安抚将士着紧休整,切不可大惊小怪。”
“嗨!”
“令台,擂鼓!”
隆隆的鼓声很快便震响起来,整个门楼在旦夕之间空了大半,冯劫苍白着脸站起身,透过窗棂,冷眼望着城头的惨象。
第二轮弩阵降下,城头将士几乎死绝,已经听不到各种临死的哀嚎和惨叫了,这些士卒奇形怪状躺在城头,映着火光,看上去就像一只只蜷曲的刺猬。
冯劫下达了今夜的第四道将令:“去备兵中选些善掷之人,只需二三十人即可。你让他们登城,向城下投掷火把,投得越远越好。掷最远者,赐百金,除军侯。”
“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不多时,冯劫就看到数十个畏畏缩缩的人影举着火把登城,而天上也恰如其时地刮起了第三股乱风。
噗噗!噗噗噗!
掷火的勇士一时尽灭,但终归有那么几个投出了火把。
火光飘摇而下,映出鬼影幢幢,冯劫的心也第一次落到了袋里。
“备兵登城,敌袭,酣战!”
……
在数里之外的秦营,寂静,深沉……
在王离的印象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战争。
他的战历在当今大秦也算是首屈一指了。军伍一生,参与过灭国,见证过北伐,跟随过诸多赫赫有名的大将贤臣,可从未有人作战如章邯这般……
眼前漆黑,四周漆黑,站在自己的战车上,他的目光仅能看到几步之内簇拥的令兵和莫臣,心里却能描绘出茫茫的野原之上,两万弩士列队举弩的壮观场景。
他们放弃了“大风”的呼喊,沉默地开弦、装矢,又向着深邃的黑暗射箭,却半点也得不到那熟悉的来自远方的反馈。
弩阵射中了么?
赵军死绝了么?
那半道之中响起的阵阵鼓声究竟是冯劫为了动员全城的示警,还是指挥备兵上城的令号?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三轮弩毕,守在城外的第一波将士应该开始攀城了吧?
他们能一鼓而下么?还是正与冯劫的备兵战作一团,满心期待着那支根本就不会出现的援军?
王离感到有人摁住了他的肩膀。
其身份根本就不必猜,因为在这个军中,能对他做此动作的人,唯有章邯。
王离长叹一声:“上将军,四千多人攀墙上城,皆是北军遴选的精锐,其中还有两位宗室出身的军侯……敢问,我等当真要下令放箭?”
章邯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战事百态,最忌迁延。迁延就如不愈之伤,日日流血,终会有流尽的一天。”
听着这毫无喜怒的话音,王离竟像个新兵似打了寒颤。
他强压住心中的不忍,又问:“该当何时行事?”
章邯指着眼前的黑暗:“听到那鼓点了么?待鼓声终了,先射三轮,半个时辰后,再射三轮。”
王离失声惊道:“第二阵也是弃卒?”
“若他们能在半个时辰内攻到城下,自然就不是弃卒。若做不到……”章邯摇着头,状似感慨,“王将军不觉得……连你都猜不到的事,才有出奇而胜之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