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台上,卢举正在验丹。

他验丹的方式很别致,除却望闻问切一类的传统手法,还有四个膀大腰圆,一看就武艺不凡的卫士陪着他,两人持剑,架剑在颈,两人持弩,矢不离唇。

只可惜,颈是卢举的颈,唇也是卢举的唇。

人与人之间一但失去了信任,事情就会变得光怪陆离。

在李恪的眼里,验丹的卢举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手上脚上全在颤抖。

过程中,卢举时常要凑近仙丹,譬如嗅其味,再如观其色。可每每一动,剑刃就会压下来,弩矢就会顶上来。他的企图几次破产,可还得硬着头皮,反复尝试。

不许解释,不许反驳,走火的恐惧兜头盖脸,手捧着人世间最后一枚仙人之丹,卢举心里,只若丧死。

相形之下,台下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

堂堂的皇长子亲自持剑,丧着个脸守着笼子里的偷丹贼韩泽。堂堂的太仆亲自持剑,打鸡血似守着笼子外的二憨子扶苏。

韩泽始现药性。

他披头散发,又唱又跳,在笼子里用嘴啃木头,啃得口水直流,满嘴血丝,还要高唱自己万寿无疆,永安不朽。

等到他的家眷、臣妾们哭哭啼啼、被枷带锁地被带上来,他又开始哭,狼嚎鬼叫般哭,声音之尖厉凄凉,哭得人心里发毛。

可哭不多久他又不哭了,他隔着囚笼,认认真真用很大的声音教家人脱缚的办法。

他说他二叔韩腹是太官令,掌着皇帝饮食烹饪。如今他能长生了,他二叔一定会给皇帝下药,把皇帝毒死,这样一来,他就能做皇帝,到时候家人们个个封爵,自然就没人敢缚!

始皇帝觉得很有道理,听得连连点头。赵高得意洋洋看向扶苏,扶苏无法,只能主动请言,请囚韩泽三族,始皇帝令曰,可。

几十囚徒成了数百,吵吵嚷嚷哭声震天,扶苏一人站在中间,远远的,李恪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茫然。

这又是何苦呢……

凿石之工渐入尾声,除了几条烂绳子和一些个涂着黑漆的烂木料,再没有新的收获,始皇帝与李恪说,这些怕不是混沌所出,而是背板倒塌时,碎料溅入了未干的鼎里,李恪叹服。

此外,周贞宝仙去了。

为了替皇帝完成五行灵动术,修成真人的周贞宝法力尽去,化入石中,彻底不见了踪影。

始皇帝哀悸,当场追封贞宝为彻侯,号玄侯,并制偶陪入骊山,宗庙列名,可谓是哀荣备至。

周贞宝的死还带来另一个问题,始皇帝手下已经没有靠谱的,能为他炼制仙丹的方士,而整个中原,似徐巿、贞宝这对师兄弟般得仙家正统传承的方士也仅剩下仙踪飘渺,数年未现的徐非臣一人。

不得以,哀不能平的始皇帝只能麻溜地节哀顺变,重新启用学艺不精的卢举,同时天下悬赏,凡献非臣于君者,封左更,赏万金。

至下市,复得重用,验了整整三个时辰丹的卢举喜报,仙丹与其所炼之丹全无二致,只是杂质几近于无,得仙便也,看来冷粹之法才是仙丹之正法!

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说话,同兴奋了三个多时辰的韩泽听到了天音!

他以肉掌掰囚木,先前被他嚼了半壁,不复坚韧的木柱被他生生掰断。

他走出来,瞥了满脸惊惧的家人一眼,转头跑向渭水。

各方卫士飞扑去阻住他,扭打之中,他骤然气绝!

这一死毫无征兆,他前一刻还在以一敌五,挥斥方遒,后一刻突然开始吐白沫,吐着吐着,就带着诡异的笑脸,至此没了生机。

高台上的始皇帝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高来报,扶苏来报,羌瘣来报,他皆不信!他唤来太医,诊尸确实,韩泽身上无一处伤痕,浑身上下,也看不出中毒的迹象!

始皇帝的脸上无喜无怒:“举卿,你方才说,仙丹与你所炼之丹无二致?”

卢举根本没有复辞,只是一个尽地磕头。

“朕不缺磕头的人,你只需告诉朕,仙丹与方丈丹,有无二致?”

“这……这……冷粹,热炼,同物不同法,仙家之传虽说并无二致,但想必还是有的罢……”

“你是说,仙家正传错了?”

卢举咬了咬牙:“当有错失!”

始皇帝猛地拔高声音:“你是说驱玄鸟传书,据混沌递物的仙家正传,当有错失?”

“人……人非圣贤……孰能……孰能……”

“那你便以热炼去杂质,与朕再炼一丹出来。”

卢举愣了愣:“陛下是想……”

“既然你说同物不同法,则同物不同效,那你便炼一枚与仙丹一般纯净的方丈丹出来,当的朕的面服了它。”

始皇帝冷冷看着卢举,声无波,面无情:“炼不出丹,朕坑了你。炼得出丹,则看这天……究竟是否愿收你。”

“臣……唯……”一语答诺,卢举瘫倒在地。

……

【朕】回来了。

这预示着大秦至尊,英明神圣,李恪颇为喜欢,却又不怎么喜欢的始皇帝真正回来了。

五行灵动术后三日,李恪与公输瑾对坐于扶苏家的竹林雅舍对弈黑白,心里却总也甩不脱始皇帝最后偷偷与他说的话。

“仙之奇,不同于凡。若是贞宝还在,以真人体食服仙丹,怕是终能得长生不死。可笑朕搭上两条真人的性命来求仙丹,临了却只能收于库藏……原来朕,亦有不敢为之事啊。”

阴谋得胜,原对仙道信多疑少的始皇帝对仙法之事再无怀疑,但李恪的手段加之周贞宝的魔术技艺又将真仙拔到了当事无人可以思得的地步。

仙事成真,方士成假,其中的真真假假,便是临事之人也再无法说得清楚。

方士势力倒台后,法三脉诸官穷追猛打。

廷尉鲍白令之谏于主,说龙沙之事,捕有三晋、楚、燕五国之逆,以赵歇为主事,联孔鮒,供药咸阳。

又言卢生举与博士淳于越交好,得越之言,始炼龙沙。

方与儒善,得宠之际多有悖逆。举自白,曾会宴儒博,言【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岂妄于仙药耶

诸博士以悖言佐酒,醉欢也。

遂,始皇以不恭,悖言,妄议等事,令御史大夫冯去疾专案羁押儒博,丞相李斯主廷尉,缉孔鮒等狂儒、逆徒归案定罪。

儒博下狱,不耐酷刑,竟相攀咬诬连,自告犯禁四百六十余人,多有儒生。除少数如孔鮒者亡于山林,悉捕之。

咸阳妄议案告终,李斯冯去疾二公于大朝联名奏请,依律,议罪为坑!始皇帝允之。

行刑之日,李恪和扶苏二人变装结伴去了刑场,二人并立高处,看着不远人山人海,一架兽蝎在人群中作业,带着巨大的轰鸣声于下坂一处乱葬之地掘出大坑。

中尉寺的正卒分开人群,连拖带扛地把那些早没了人形的刑徒丢进坑里,丢几十人,便施以利弩,尽数射死。

这种机械式的残忍反复足足持续了半日,大坑不住扩大,尸山近达千人。

李恪自说自话似掰着手指:“妄议案捕四百二十六,雁门贼杀捕三百五十七,还有那个盗丹的韩泽,三族总计二百六十余人,看来这次是打算一坑烩了。”

扶苏脸色苍白如雪:“妄议当坑,贼杀罪诛,盗丹……盗窃之事何至于杀,更何至于祸及三族!大秦以律治世,赖法强国,何以……会变成今日模样?”

“因为君与法夺权。”李恪冷笑了一声,“法使秦强无错,然法之强在一视同仁,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问你,若君法相异,谁人为主?”

“自然是法!”

“若以法主,人主又该去主谁呢?”李恪摇着头,声音萧瑟,“卢举之罪,不在献丹,而在惑君。他让陛下尝到了肆意妄为的乐趣,明白了以他帝王之尊,大可不必在意规矩。”

“仙丹会放大人的喜怒。盛怒之下,陛下不罪杀三百宫侍,结果漫朝廷的法吏也没人弹劾他。那三百宫侍死就死了,如李斯者,只在意陛下会不会迁怒,根本就不在意此事是否坏了大秦的规矩。”

“眼前,就是报应!”

李恪指着远处的尸山,兽蝎正不知疲倦地回拨填土,垄出个小丘似的坟包。

“如公子言,这里的千多人论罪皆不及坑,便是妄议,也不过是主议者坑,从议者配。然而他们现在都躺在那儿,老及花甲,少有稚童,一夏过后,此处会长满花草,三载之后,或又是一片绝佳的游春之地。”

“他们得罪的不是法,是陛下。陛下恨自己凡胎肉体,无福去消受仙丹,故!涉丹之人都该死!而有了三百宫侍在前,朝廷上下,亦无一人觉得此事不妥。毕竟坑个把罪人罢了,只要能令陛下顺心,莫再留连仙丹之事,有何不可呢?”

扶苏厌恶地看着李恪脸上嘲讽的笑,歇斯底里:“可韩泽家人又何辜!”

“你害死了他们,亲手把他们写进陛下迁怒的名册,如今却怪别人么?”李恪的眼神冷得像冰,“韩泽早该死了,无罪杀便无罪杀,你拦这一个也拉不回陛下。你明知仙丹会叫人疯颠,却在那时犯什么癔症?善,亦可害人!我只盼这两百多人命能叫你记住,无论你心中何思何想,在登位至尊之前,当收,则收!”

这是李恪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评价扶苏所为,扶苏浑身发颤,险就站立不住。

李恪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勉强笑了笑:“其实这些事你也看明了。此次坑杀祸诛千人,你就没去陛下那犯傻性……”

“我去了……”

“哈?”

“大朝之后,我请见父皇……没见着。”

李恪凸着眼球,险就一口啐在扶苏脸上。

扶苏如丧辛凌:“恪,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那至尊之位?”

李恪没有立即回答。

他沉默着与扶苏结伴登车,登车之际,他突然说。

“若陛下不曾杀过那三百侍者,二十四位皇子中,你或是最不适合的那一个,你的性子会毁了大秦。”

“那现在呢?”

“现在啊……”李恪登车坐稳,摇动车铃,“除了你这个陛下的蠢儿子,怕是再没有第二个皇子还把秦律当回事了。至尊之位,凌驾人间,法治……岂能有朕治来得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