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磋商处?”

田荣瞪着眼,一时没有管住声调,李恪听到了,眉头越发皱紧。

“三进宅子才过两进,没有磋商处,后宅何用?”

“尊上……”

李恪冷冷瞪了田荣一眼:“身为县丞,代行主使,白羽亭如此重要之事你居然能做到不闻不问。”

田荣涨红着脸,一声不吭。

“算了,我早言明不过问阳周之事,你的官身我不追究。可你还是墨者……横,曜,九子田荣,不行尚同,七日之后在总指行刑百鞭,由你二人亲自监刑。若是刑十日内他能下榻行走,你二人就将墨袍脱了,自履人世去罢。”

所有人都知道李恪是真的怒了,田横、应曜、田荣齐齐躬身:“唯!”

说定此事,李恪把手一指:“都去看看吧,看看你等的奇思,究竟把集商所的后宅作成了甚。”

出得门厅,转墙过隧,在看遍了空空****,无肆无仓的东北二坊后,李恪总算寻到了那么一丝心理安慰。

集商所的后宅至少不是被私占的……它成了亭所。

白羽亭的亭所建在集商所的后宅,坐背朝南,内置完善,公堂,税房,囚室,厮厩一应俱全,各类文房和亭长、列伍、布吏、文书的宿舍也安在此地,一视同仁,仲阑并没有仗着亭长之威,给自己谋什么私便。

前朝,后市,李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一座市亭里看到寻常县城的标准布局,心里不由百味杂陈。

他拒绝了张迁去公堂暂歇的提议,当先褪靴,走进仲阑仅十步见方的小小宿舍。

这里头陈设简陋,榻、席、几、案,榻角叠着仲阑备用的吏服,墙上挂着蓑衣,几上文书堆积如山,但每一简都归置得井井有条。

李恪叹了口气。

非吏无能,非官无勤,世风如此,如之奈何?

他在榻上坐下来,随人分左右列席,右出阳周,左属总指。

“阑君,白羽亭启用一月,开出多少列肆了?”

仲阑面色灰败,但仍强打精神回答:“里肆二十有二,食肆七,酒肆三,客舍六,官肆四,商肆二。”

“商肆二……”李恪嚼巴着这个惨淡的数字,“估摸着,一人姓吕,一人姓程,是吧?”

仲阑眼中难掩惊异:“尊上当真无事不晓,一户确是程姓,营铁,另一户倒不是吕姓,而是姜姓,吕氏。”

“原来是派了濮阳人来。”李恪失笑一声,对田荣说,“仲阑是个能吏,只是大秦官风如此。此事错在你处,莫要责他。”

田荣下拜:“钜子便是不说,我亦省得。”

他又称了钜子,这说明他已经记起墨家在下山前定下的那不能宣说的大计了。

仲阑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可当即又被疑惑所代:“尊上,集商所从未拖延过直道所需,每次招标,亦为官府节省不少,下吏究竟何处错了?”

李恪扫了他一眼:“阑君,你是直道之吏,亦或是阳周之吏?”

仲阑愣了愣:“自然是阳周之吏。”

“直道工程耗时两载,两载之后,白羽亭该作何用?废弃么?”

这事仲阑倒是真没想过,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有秩,他也想不到那么远。

李恪意兴阑珊:“阑君,你是如何看待商贾的?”

“这……商工之民,修治苦窳(yu)之器,聚沸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仲阑结结巴巴背了一段经。

李恪意味莫名地笑起来:“原来是韩非的《五蠹》。”

“是。”

“法家抑商,害工,恨不得将天下人都捆在地里,只在征召时为国而战,你们就不觉得有甚不妥?”

在座皆茫然。

他们中有道家,法家,墨家,还有如赵柏、仲阑这般没有明确学派的道外之士,各家对商的态度虽有不同,但秦以耕战兴国,允耕允战,自然是久经考验的强国真理,哪有不妥?

“墨者持机关之道,有负天下盛名的八师名士,应当算工吧?”

赵柏扶着几抢着回答:“墨家以机关践大道,是士,不是工。”

“这倒是个新奇的说辞。”李恪不置可否,“墨家以机关行工事,便是算士,做的也是工的本分。阳周铺开新式农具好些天了,你们见墨家妨农了吗?”

张迁摇头:“新式农具有利民生,何来妨农!”

“那我是否可以说,韩非夸谈了。”李恪用手指敲打几案,慢条斯理,“韩非其实不懂工商,不仅他不懂,商君,李子亦不懂,韩非的老师荀子也不懂,大秦的丞相斯,还是不懂。他们心里,工只会治享乐之器,商只会投机贩巧,于国无用,于世更无用。”

“可古圣人却说天下四民,士农工商,何也?士治国,农蓄本,工强基,商交通,共成天下。大秦起势时,老秦人光着膀子上战场,从敌军手上夺兵刃,待横扫六国时,秦弩无敌,战甲铮铮,此仅是士农之功么?是工商啊!”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国之道,农不济则倚工商。工之艺,不仅能促奢靡,还能利农事,备甲兵。商之利,不仅在赚机巧,还能通有无,足国用!”

李恪深吸一口气,摆稳坐姿,神色正肃:“商有重利,秦以律克其重税,补用于国事民生,此正道也。我在阳周筹建白羽亭,又让你们筹建里肆里坊,正是欲以商税、工利将补阳周财货之不足,易之以牛马,反哺农事,现在的白羽亭能做到么?”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你们将商贾视作土芥,却指望商贾以白羽亭为基,交易四方,可能么?无白羽亭之商税,仅凭阳周一县一地,你等又打算以何物贾牛马?莫非是打算将农闲的乡里组织起来,光着膀子,嗷嗷叫着去库不齐抢夺?”

阳周官吏被李恪说得无地自容,一个个垂首跽坐,一声不吭。

田荣离席起身,行到堂中:“尊上,白羽亭即刻改整,必不叫尊上失望!”

阳周官吏齐齐起身,列队到田荣身后:“我等,必不使尊上失望!”

李恪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表态而欣慰,他皱着眉,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赵柏以为李恪走神了,好心凑上去:“大兄,该夸夸他们了。”

李恪苦笑:“其实我知道,老秦人厌商之风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可改的,你们便是一时被我说服,于大局也无多少用处。可是,白羽亭若是不趁着直道之期借势自成,往后便没有太多机会了。”

他看了一眼田荣,闭上眼,又睁开眼:“我决议,召商民子弟,入集商所为常吏!”

“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