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大大的篝火堆烧得正旺,发着噼噼啪啪的杂响,映得四周夜色一片橘黄。

李恪懒洋洋坐在篝火边,叼着稂莠,满脸苦恼。

他现在的处境有些尴尬。

随着直道正式开建,真正的墨家归秦终于踏出了极重要的一步。

人员,物料正沿着大秦蛛网般的道路体系奔赴标段,此后就是事务性的问题。

他多关注些,标段的进度肯定快些,他撒手不管,直道也不至于就修建不成。

墨家归秦之计有如登山攀岭,李恪现在的状态好比才攀上一级台阶,又距离下一级台阶尚远,难免会心生懈怠。

前段时间太累了……

非法,非儒,平阳周,掌直道,虽不见刀光剑影,其中算计、纠葛却毫不亚于连场的大战。

结果事情做定了,位置坐稳了,李恪才想休息一下,张迁又来了……

李恪决定要躲个清静。

可待车马行出总指,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无处可去……

阳周虽近,他去会影响田荣立威,于后不利。

李泊虽亲,但眼下正是上计当口,肤施那里全是折腾。

咸阳……

咸阳是权势之地,在那儿有无数人等着害他,也有无数人等着被他害,不是真有需求,他吃饱了撑的才去那种地方找刺激。

思来想去,他决定回獏川。一年不曾见着家人,这个念头一旦起来,就再也遏制不住。

李恪站起来,刚想宣布接下来的去向,忽见天边一道亮蓝色的闪光!

巨大的慧星自天际跃入眼帘,出于西方,横过天穹。

那颗星辰亮得吓人,蓝白色的慧尾在人的视野里划出一道深深的,幽碧的轨迹,久久难消!

身后似是陈平在喊:“孛星!是孛星!”

孛星,是古星相中对慧星的称呼。

世传黄帝在阪泉杀了蚩尤,为了震慑群雄,便将蚩尤断首剖皮挖腹吃肉,还将其首画成图,于旗帜上警示世人。世人皆惧,黄帝遂一统天下。

后来身受戕害的蚩尤上了天,以断首散发的形象游**于世,现,则搅动天下,天子兵伐。

《吕氏春秋》中书:有(星)其状若众植华以长,黄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就是基于这个传说。

天子兵伐,重臣显贵身死,民失其所。在古时的星象观中,孛星是当之无愧的灾厄之星。

晏子谏齐王,说“君若不改,孛星将出,彗星何惧乎……”

主君你若是不修养自己的德行,天下就要大乱了,便是再智慧的人,又能帮到您什么呢?

后人就是根据这句话,穿凿附会地将孛星命名成了慧星,其意大谬。

李恪见队伍变得人心惶惶,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对陈平道:“区区天相而己!平,子不语怪,力,乱,神!”

陈平红着脸,讷讷不敢言。

陆衍苦劝道:“尊上,七年,星先出东方,见北方,五月见西方,将军骜死。星复见西方十六日,夏太后死。九年,彗星见西方,又见北方,从斗以南八十日,十年,相国吕不韦坐,嫪毐免。种种前因皆录在籍,天道之昭,不可不防啊!”

李恪故作轻松,不屑一笑:“一颗飘在天上的大冰块罢了,哪来这许多神奇。”

“冰?”陆衍与陈平皆不解。

“墨家已经能制出无杂质的玻璃了。等我得空,给你们做个倍率高些的望镜,也让你们看看这天地的真相。”

孛星远去,逝于天边,队伍的状态却并没有随之恢复。

李恪摇了摇头,突然高声:“夜行,向楼烦!一路与我跟紧马车,不到动弹不得,不许稍停!”

墨卫们下意识拱手应是,才应完,傻眼了。

夜宿的营地乱了起来,早已把方才的星相抛诸脑后。

乱糟糟的墨卫当中,陈平与陆衍并立。

“师哥,在想甚?”

“君若不改,孛星将出,彗星何惧乎……”

陈平狡黠一笑:“我早说留在恪君身边,远好过高官显爵,这颗慧星……不错吧?”

“莫为耶?或使耶?恪君胜耶?败耶?君子寻道,死而无悔也!”陆衍重重点了点头,“师弟,商山数十年之争,此番怕是该定出输赢了。”

“若是生死两难见,切记得荒冢之前,焚书告予!”

“师弟亦是如此,切!切!”

……

久违了的獏川城。

獏川城建在雁门郡楼烦县,取址在治水弯折的獏川左近,吸纳句注乡八里民庶成其城郭,方圆三里。不久前,又在獏川城与临治亭之间新建一座三里之郭,专用作工坊集结,称作恪坊。

眼下的獏川城其实是这三座连成一线的三里城郭的总称,以临治为市,恪坊为坊,獏川为治,最高行政官员都是獏川城的城主,楼烦县的县丞,墨家公输一脉墨者陈吏,其下各级行政官吏却相互独立,互不统属。

而陈吏又是楼烦县令汜囿的直属下级……

所以从行政来说,獏川城乃至整个楼烦县的结构更像是后世发达的城市圈,而不是秦时概念里,具备相对独立行政能力的城郭。

李恪的车马队如一个普通商队般自南门进入恪坊,连新任恪坊亭长的屠厉都没拜会,就径直来到墨家直营的工坊,丢下一头雾水的陆衍与陈平。

李恪美其名曰,熟悉机关,就得从铸造备件开始。

摆脱了队伍里唯二的外人,他马不停蹄自北门而出,不兜不转,直奔苍居,不入夜就已经深入恒山,叫开了苍居的山壁隐门。

其实他仅仅在苍居中住了三年,而且三年之中两年游学,真正逗留在苍居的时间不足十二个月。

可苍居却依旧是这大秦之地上唯一能让他心生留恋的地方,如同故乡。

然而故乡变了……

学室扩建,杂墨入墨,越来越多的外来人打破了原本安宁祥和的苍居氛围。

到处都是朗朗的读书声,就连往昔那些“不知天下何人当国”的质朴谷民们也开始主动接触起外界的风云变幻。

他们依旧把家安在苍居,因为这里无租无徭,安逸舒适,可他们的心早已随着墨家入秦的脚步一道出谷。李恪行在道上,不止一次看到长者打骂稚童,理由多是不在家好好读书,若是考不上少年营,全家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李恪真想跳下车去,告诉他们,他们的列祖列宗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少年营是何物。

果然哪里都没有净土啊。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爱人……

想当年我离家时她一十八,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

如呢喃似的低吟,李恪第一次在大秦唱起后世的歌,却没有让任何人听得清爽。

马车行远,家宅,渐近。

大秦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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