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大朝会。

始皇帝勤勉,自登玉陛始,每日批奏百斤,事无巨细,大秦的政事少有累积。

无数决议从他的房发至三府,又经三公细化,转达至九寺各郡,咸阳之中人人事忙,只要挂着官、吏二字,就少有能安泰过个休沐的时候。

所以始皇帝很少开大朝会,除了每旬一次的例朝,多数议事皆在每日小朝会中厘定,涉及紧要的,便召集相关人等,房奏对。

只是今日,大朝却非开不可,因为蒙恬得胜归朝,还给始皇帝带来了一个绝对意外的惊喜。

钜子归秦!

……

日出,天际拂晓,夜幕退散,咸阳秩四百石以上的官员将佐,总计五六百人,以各自统属成列,在李斯、冯去疾与李信三人的引领下,衣冠齐整,正肃入朝。

小小的咸阳宫中人满为患,七彩华服比肩继踵,诸王冠带各领fēng sāo。

待臣子们站定,始皇帝右临玉陛。

他头戴着十二旒的纯墨玉冠,玄服,玄裳,缀之以金线玄鸟,银丝水波。宽袍大袖几近垂地,玉带蔽膝华贵逼人。

始皇帝平素是不爱穿这些的,他是古往今来最尊贵的人,而且正在求仙。

卢生曾说求仙要素,他不在意,后来周贞宝说仙人远离人烟,衣食朴素,他便思度不可令仙人自惭,这才注意起日常的用度。

不过不爱穿,不代表不会穿。始皇帝极擅以物彰威仪,朝服着身,气势立见。

玄舄随着蔽膝的摆动隐现,步幅虽大,却稳若泰山。始皇帝龙行虎步,宽袖,玉旒皆无所动,唯有垂在耳畔的东珠充耳微微轻摆,就如宣喝!

贤臣近,佞妄远,谏言忠听,谄媚不闻!

他行至玉陛,一摆袖,转身跽坐。

朗中令蒙毅列外高宣:“皇帝登陛,朝会启!”

众臣齐揖:“见过陛下!”

始皇帝垂目点头。

“礼成!”

众臣起身。

蒙毅又宣:“有事奏,无事揖!”

群臣再揖。

这个是大朝会中独有的情境。

因为秦朝好在小朝议事,逢大朝会,人多眼杂,议题通过不见得好,议案被驳更是糟糕,反不能畅所欲言。

所以大朝几无奏事,便是有,也多是怀着更深的目的,或是有了必胜的把握。

大朝会是始皇帝的专场,奏事之后的训话才是重头。

群臣礼毕,蒙毅清了清嗓子,又宣:“躬!听!”

臣三拜,始皇帝挑起嘴角。

“今日召诸卿议事,只为说一件大事,一件琐事。”他平静说话,不疾不徐,“自二十九年,匈奴寇边埋骨,大秦便武运昌隆,捷报频传。”

“先说南边,睢卿将五十万南伐,这几年用了新战法,人也变得稳重,送往朕处报捷的奏本堆了一室,虽说无甚大胜,但十万之军已分作两路在夜郎与象地扎寨。大渠明岁也要贯通了,大渠贯通,物资丰沛,睢卿便能大举南向,将百越,纳入大秦之版图!”

“天佑我大秦!国运昌隆!”

始皇帝压了压手,说:“南边胜得多,北边胜得勇。恬卿北伐,九个月,战两场,并吞河西河南,头曼抱头鼠窜!整座阴山如今都是大秦之地,有此山为凭,咸阳安泰,秦土永安!恬卿功在千秋!”

“蒙将军万胜!陛下万胜!”

喧天的恭贺响彻庭宇,始皇帝畅声大笑:“朕决议……”

“陛下!”一声朝服的蒙恬铿锵出列,以手抱拳,高声请奏,“陛下,北伐之战皆将士用命,臣无寸功,不敢领赏!”

始皇帝眉头微皱:“恬卿,大秦历行壹赏,既立功勋,无故不得辞。”

蒙恬抬头:“若得赏,臣寝食难安!”

始皇帝知道,蒙恬是在纠结李恪的谏。

听说那封谏被找到时正躺在废简篓里,其中几简甚至被削作了厕筹……

凭心而论,李恪的谏言虽妙,但一来耗时日久,二来草原的交通不比中原,大军后勤能否支撑尚在两说。

两方相较,各有千秋,李恪有气吞山河之势,论起稳重,却又不及蒙恬远矣。

但事情的重点并不在这。

杨奉子有私怨害公之举,偏又有王贲和杨端和两个宿老照拂,以至此事不得声张。蒙恬自认错信小人,这才一直耿耿于怀。

始皇帝深知蒙恬的脾气,只得退而求次:“恬卿有爱兵之心,朕便破例应你这次,丞相。”

李斯出班,与蒙恬相列:“臣在!”

“仔细核准将士功绩,不可使一人遗漏。”

“臣,谨遵!”

蒙恬亦深揖大拜:“臣代将士,谢过陛下隆恩!”

封赏之事就这么定下了,众臣归位,屏息凝神,其实他们更在意始皇帝口中的琐事,能在大朝会上说的,便是琐事,也绝不是琐事!

始皇帝突兀地换了个懒散的坐姿。

“恬卿得胜,归国时遇了件奇事,朕听了觉着甚是有趣。高,说与诸卿听听。”

“唯。”侍候在旁的赵高跪下一叩首,站起来,对着李斯歉意一笑。

李斯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蒙将军任匈奴将军,为国守边,去岁开春时巡防到过定襄关,见此关关小残破,便将句注将军奉子大骂了一顿。”

赵高抑扬顿挫的声音回**在大殿,殿中诸臣尽皆迷茫。

“今岁将军大胜,又自定襄归国,谁知见关一瞧,那残破的定襄关竟不见了!关高九丈,墙及山巅,关楼之宽,足可供六车并行,关楼之坚,虽斧钺力士难伤!”

殿中顿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一年之期,五千民夫。蒙将军疑啊,莫非这定襄关是得了甚天眷,天爷遣神人将函谷关扛过去了?”赵高卖了个关子,转身又对始皇帝叩了个首,这才说,“一查之下,墨家钜子李恪归秦,只因报国无门,去往定襄,修城去了!”

李斯猛地瞪大了眼睛,急急出班,甚至来不及跟始皇帝见礼:“无稽之谈,墨家钜子有恩赐的少良造爵,岂有报国无门的道理!”

赵高昂着脖子,拼命给李斯使眼色:“丞相,大秦的恩赐是予墨家钜子的,如今墨家改了规矩,设内外两钜,内钜领了爵级,外钜领着学派,亦无错啊。”

“天恩本就有违壹赏,若再许私相而授……”

“大秦以恩赐墨家,是赐予钜子的,他们在门内增设钜子是他们的门内事,算不得私相而授。”始皇帝好整以暇地打断李斯的话,说,“朕说的趣事就在后头,斯卿可先听,再辩。”

李斯再无他法,只得告罪,回班,盯着赵高,眼神里全是问询。

赵高只有苦笑,清了清嗓子,正声高宣:“经查,墨家十代钜子李恪,嬴姓,籍雁门郡楼烦县獏川城,于三十二年月初二脱学子籍,依律往善无赴学室考,不成,打落士伍,补返徭役!”

冷汗!

浸透了李斯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