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欲……”
“去假钜子位。”
“你欲去假钜子位?”
“我意已决。”
“你意已决?”
一问,一答,辛凌的声音平静而坚定,配合着一成不变的淡然表情,就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小事。
但这件事明明一点也不平常,无论是基本的常识还是三子脸上惊骇绝伦的样子都在不断地告诉李恪,这一点也不平常。
更何况这与李恪原本所想的计划全然不符。
他本想着,慎行会借助自己的权威在赵墨当中推广他,为他创造机会,展露才华,待到水到渠成,辛凌才会提出退让之事。
谁知道,辛凌直截了当地抛出了本该留到最后的炸弹。
破釜沉舟!
虽说眼下还没有这个词的存在,但是辛凌和慎行的计划却明显与项籍在巨鹿的选择异途同归,先把自己逼上绝路,再把对手送进危局。
这种两败俱伤的作法……慎行原来对假钜子一事,全无把握么?
李恪屏息,凝神,他知道,很快就轮到他了。
另一边,葛婴彻底失了仪态,瞪着眼呲着牙,一字一顿,一顿一声。
“假钜子,你可知赵墨在假钜之位上,全无后备?”
“胡陵人才济济,总能寻见胜过辛凌之人。”
“你随钜子出游四年,如何知道会有!”葛婴压抑着咆哮的欲望,“假钜子一位,事关重大。赵墨培育你十载,典籍、经卷、四方能士、百家师子……光是辽东一行便需数年之久,钜子可还等得了这般久!”
“假钜子可往辽东,却并非必须往辽东。”
“不往辽东,如何与他人敌!”
辛凌淡淡摇了摇头,抿着嘴,不再说话。
邢三姑站上来,不依不饶道:“假钜子言,赵墨有人可不往辽东而晓秘艺,那你便告诉我师兄妹三人,你心中所属何人?”
辛凌歪过头看着李恪,看了好久,开口说话:“不知。”
李恪险些没维持住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
三子震惊了……
程郑急急问道:“恪?假钜子,我虽听闻此人多有机巧,然其入墨才止三四个月,事出仓促……”
葛婴张手拦住了他。
“此为钜子之意?”
辛凌故作不解道:“墨法厘定,钜子一旦为钜子,便脱出三墨之身,唯不偏不倚方可为之。假钜子之事与老师全然无关,他又能有何意?”
这下李恪终于听明白了。
墨子建立墨家,厘定了颇具民主集中色彩的选举原则,但在钜子一位的拔举上却出人意料地借鉴了某教派的教区选举制。
各教区皆有自己的红衣主教,他们竭力推选自己的主教成为教皇,可教皇一旦为教皇,又与各教区疏离了关系。
内人与外人,一个小小的定义足以让双方生出隔阂,难成一气。教区还不能任由别家竞选履任,因为人皆有情,情分一词可轻可重,即便自己得不到,也不该冒险让别家轻易得到。
这种别扭的体制模型……
说实话,这种体制并不复杂,只是在民主集中的前提下,李恪本以为自己那位前辈会选择更利于钜子确立自身权威的体制模型,相比于遥远的教派体系,那种模型无论是李恪还是墨子都应该更熟悉才是。
只是想得再深远些,墨子一手建立墨家,从不存在权威受到挑战的问题,他的继任者鲁慎子也是三墨共举之辈,为弟子时就经常代师授业,权威不虞轻,只虞重……
当时墨子或许觉得,过于深重的个人权威并不利于墨家的长远发展,只是没想到自他死后,素以团结著称的墨家便会以极快的速度分崩离析,以至于他一手创建的推举体制居然成了历任钜子建立权威的最大障碍。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万事万物皆有两面,墨子自以为选对了,其实却选错了……
正思索间,李恪突然察觉到辛凌的目光,他神色一紧,再听对话,双方已经跳过了“钜子是否参与其中”这个谁也说不出根由的命题,直接跳到李恪是否合适成为赵墨假钜子的细节。
葛婴已经抛开了顾及,言谈之间再无遮掩。
“假钜子可曾想过,此子与赵墨并不渊源,赵墨为何要荐他!”
“渊源么……”辛凌沉吟一声,目光终于从李恪身上挪开,“墨者田展,你等皆识得吧?”
“展师兄?”邢三姑惊讶道,“师兄十数年前受老师重托,已有多年不见音讯,又与此子有何关系?”
“他将师弟一手带大,二人如叔侄,似父子。师弟名恪,其实应当唤作李恪才是。”
“李恪……莫非是……”
辛凌径自闭上了眼:“假钜子由三子推选,三位自可以细细考量,若师弟才不配位,你等亦可另选他人。”
“我等不思另选旁人!”葛婴眯着眼说道,“不若如此。假钜子以为恪贤,我等便依例一考,若其贤,则取你而代,若其不贤,你便不可自去,如何?”
辛凌睁眼,正声:“一言为定!”
……
三子推说要商议考题,将李恪和辛凌恭送出尚同厅。一出厅门,压力骤轻,李恪长舒一气,苦笑说道:“师姊,这般大事,你与老师就不能先给我透点音讯么?”
“老师说,你知愈少,其行愈真,如此才可不被见疑。”
“老师这钜子做得当真不易……”
“世间重任皆不易,然人人往之。”
“也是。”李恪抻了抻胳膊,懒散说道,“话说展叔竟是三子师兄,这等奇事,你们为何也瞒着我?”
“此事我亦不知。老师昨夜告知于我,随同还有一份书简。”
“书简?”
辛凌从怀里掏出一枚竹简,递给李恪。
李恪低头去看,轻易就辨认出癃展的字迹,内里大意大概是李恪自幼随他学墨,是苗红根正的赵墨一脉,学识承继自他的老师司马子,只是他自觉学识浅薄,不愿荒废一块美玉,这才拜托慎行代其收徒,以全李恪从墨之意。
他撇了撇嘴,将简一收:“三子若见到此简,怕是会把我当亲侄子看,师姊方才为何不取出来?”
辛凌冷冷看了李恪一眼,开口吐词:“通篇谎话,我不愿为。”
这才是辛凌啊!
李恪哑然失笑,指着慎行方才离开的方向问:“师姊,你可知老师住在何处?”
“自然知道。”
“明日便是大考,我要去寻老师临阵磨枪,师姊可愿同往?”
“枪是何物?”
“枪……”李恪翻了翻白眼,正色说道,“我亦不知,正要向老师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