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时辰之后,众墨被呼喝着散去,霸下向工棚停泊,李恪随着慎行一道,与辛凌和阵首三墨一道去往胡陵县城。

阵首三墨便是赵墨三子,分别是葛婴,程郑,邢三姑。他们是胡陵赵墨的实际掌舵人,师出一门,平日就以师兄弟相称。

这其中,葛婴是三人之首,程郑与邢三姑又是夫妻,李恪还听闻程郑主持着整个胡陵的冶铸生意,富可敌国,还是赵墨和苍居最主要的资金支持。

工业的研究和发展需要大量的资金,一听说钱口袋就攥在三子手里,李恪心中不由凌然。

可一想到这三位情比金坚的关系,他又觉得分外头疼,一时也没有收服之法,只能且行且走,先看看慎行的准备。

一行六人坐着风舞新鲜出炉的三轮车沿道入城,一路上程郑和邢三姑闭着眼不发一言,李恪和辛凌也三缄其口,唯有葛婴一直寻着慎行说话,漫天漫地,无边无际。

“钜子,风舞昨日驾机关兽木牛入城,一时全城轰动。此物似以人力,又不以人力,他在城中演练,一人拉动千斤重物尤不疲累,设计之妙,当真是巧夺天工。”

慎行无所谓地掸了掸袖子:“木牛小伎尔,霸下远行需时时补充炭木,恪在博浪沙略提一嘴,剩下的皆是风舞、由养、儒与灵姬自行琢磨,连凌儿都不曾帮手。”

“噫!木牛竟不是钜子高徒所做?”

“恪素来看不上这等小玩物,凌儿心傲,亦不喜与人合力,憨夫如今在苍居苦研霸下,便是有心,也是无力。”

“看来钜子在苍居四年,已为赵墨养出精英无数!”

“婴君何必笑我。”慎行淡淡瞥过眼去,脸上却笑意不减,“老儿一生无所立学,有何能耐教养机关之术?”

“那风舞等人……莫非自学?”

“也不算是自学。”慎行拍了拍李恪的大腿,说,“恪生性惫懒,常言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

话到此处,程郑和邢三姑二人猛地开口,一脸惊疑望向李恪。葛婴皱着眉,意味莫名地问话:“听来恪倒是擅长机关之术,不知何人所授,可是家学?”

“我媪学儒,家学乃兵。”

“学儒?”葛婴的声音陡然严厉。

李恪不为所动道:“老师言,儒墨同源,墨子便是学儒出身,我少时学过些儒,学起墨来也比常人快些,公何以惊讶?”

“墨子之时……”

“《非儒》便是墨子提出来的。”辛凌突然出声打断。

一时间,李恪看到了极有趣的一幕。

三子在慎行面前尚且倨傲,可在辛凌面前却像是平白弱了三分。辛凌毫无征兆的插话定然无礼,可便是葛婴也只是红了红脸,程郑和邢三姑更是毫无反应,仿佛分所应当。

难道在三子心中,辛凌的假钜子反而比钜子位重?又或是……辛凌高爵之女,皇子正妃的身份在其作用呢?

众人在沉默中穿过城门,进入城内。

胡陵的格局与李恪往日所见的城池完全不同,她的核心之地居然不是牙市,而是一片巨大的工坊。

工坊成圆形矗立于城池中央,一侧皆铸坊,另一侧皆木坊,形似县牙的黑瓦建筑群位于入门左手靠墙之地,右手又是一片列肆,放眼所见,俱是售卖铜铁器的大型铸肆。

冶炼、加工、售卖,虽说此地仍未脱离这个时代最标准的手工业小作坊模式,但胡陵已经有了明确的生产与售卖区分,称其为大秦的工业城市,毫不为过。

李恪甚至在工业区中看到了十余架小型的兕蛛,以轮盘固定在地面,转动着将沉重的物料以机械力从地面提至车厢,再由人力拉送到相关的工坊。

他不由好奇:“师姊,你不是说大秦仅有兕蛛十余,为何苍居,胡陵皆有所见?”

辛凌用明知故问的眼神白了李恪一眼,冷声说:“兕蛛便兕蛛,阴阳为本,八轮可行,此物虽借鉴兕蛛设计,却并非兕蛛,称为兕角更合适。”

李恪的汗差点流下来。

感情能挪的吊车才是兕蛛,不能挪的吊机就不算……

邢三姑第一次开口,似是要为辛凌做些补充:“机关兽者,如兽自动,又借助机关之力,方可称之。”

李恪这才恍然大悟,细细想来,当时制造獏行的时候,墨者们几乎想抢走所有的命名权,唯有龙门吊的命名无人问津,想来就是因为它不会“动”的关系……

迂腐啊,没想到,墨者居然也有这么迂腐的一面。

李恪忍不住摇头叹气。

慎行在旁轻声问:“恪,又想到何事?”

“墨家过于看重机关兽,却忽略了机关,此事……舍本逐末。”

慎行微微点了点头:“任重,道远。”

师徒二人的对话皆是耳语,其他人虽看他们窃窃私语,却不知他们在谈什么,辛凌的位置倒是能听到,不过她习惯了喜怒不行于色,看起来跟没听到也没什么两样。

木牛绕过一堆吊机,顺着行道缓缓驶入工业区。

工业区中建有一片大宅,瓦房连片,进出皆是满眼的黑衣墨者,这里便是赵墨的总部,门外张匾,书有【爱人堂】三字。

三子在赵墨当中声威振振,三轮车的车厢又没来得及装上外棚,木牛一路所过,无人阻拦,很快便来到宅院中唯一的二层建筑【尚同厅】。

众人先后下了车驾。

李恪拿眼瞥了瞥慎行,正打算看看他有何等应对,谁知他被风舞搀扶着下车,当即便说:“婴君,老夫年老体衰,被霸下一路颠簸耗干了气力。你等有何事,只管询问凌儿与恪,老夫歇息去也。”

说完,他也不等众人回应,抬脚便走,李恪尴尬地立在那儿,进不得,退不得,只能眼巴巴看着三子,骤自苦笑。

“钜子的身体怕是熬不住几年了……”葛婴感慨说道。

程郑在旁劝慰说:“师哥,钜子年过六十,已到了知天命之时,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师哥莫要太过挂怀。”

“并非挂怀,只是钜子过后,赵墨……”葛婴摇了摇头,对邢三姑说,“师妹,钜子前几日遣人送来的名册,可在官府询问?”

邢三姑点了点头:“墨卫二百零四人,皆失手被擒,囚在咸阳,也不知钜子使了何等手段,官府愿意放人。”

“钜子交友之广,你我皆不可测也。”葛婴轻声嘟囔一嘴,抬起头,向着辛凌郑重一礼,“假钜子,钜子如今不在此处,我等不知可否知个真切,钜子所来,究竟何为?”

李恪诧异地看向辛凌。

这话听着,怎么辛凌和三子反倒像是一路的?

不过辛凌并没有让他疑惑太久,她理了理衣襟,正色说道:“老师不想来胡陵。”

“不想?”

“老师携师弟游学,是我强求,才转道胡陵之地。”

三子更是不解,张口结舌:“这……”

“三子,我欲卸去假钜子之位,你等可另寻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