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心里不爽,但李恪却怪不上舍人,因为这本就是大秦三六九等的常态表现。

大秦抑商日久,商业氛围不浓,秦人当中原本就少见吕丁这种特别擅长做生意的。

再者客舍历来是大秦等阶差异的体现之地,舍人虽是商籍,做的却多是佐吏的活计,相比于其他商贾,自然更死板些。

秦律规定,凡高爵、正官出入可住官舍,也就是李恪上次和屠睢见面的那个漂亮院子,而其他人等,只可以住在普通的客舍,这是第一级区分,贵贱之分。

客舍中又有第二级区分,官民之分。

凡不更以上民爵、有秩以上佐吏住精舍,也就是单间。不更以下民爵、少吏住平舍,也就是通铺。士伍、黔首一类无官无爵者无舍,翻译过来,就是准许他们进门,却不提供房间,只能在正厅或者内院打个地铺。

奴隶人在大秦是没有人权的,秦律没有规定他们出门应该住在哪里。不过秦人各个都是法律专家,只需要按照自由民的标准再降一级,就知道奴隶人出门,不许住客舍。

从法定的临时居住点来说,这大概可以算是第三级区分,只是李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区分,人畜之分?

勤已经被他打发回里了。田啬夫囿被事情耽搁,这次楼烦之行不知要逗留几天,勤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总不能夜夜都委屈在车厢里喂蚊子。

反正这两大箱牍板肯定会留在县里,到时他孑然一身,有金有传,怎么都不至于找不到回去的法子。

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地方吃饭。

精舍不管饭……见了鬼了!

李恪叹了口气,打开包裹,先脱掉汗津津的深衣,把手弩装在臂上。

然后是处置弩箭。

这些弩箭三枚一盒,装在一个个特制的小匣子里,模样有些像后世的弹匣。

这自然是李恪的设计,弩匣尾部是开弦的机关,开完弦翻过来,把弩匣朝弩机里一扣,脱开固锁,就能一次完成三枚弩箭的装填。

有了这步精减,能让装填过程从原本的两分,也就是十二分钟,缩减到现在的六分钟。

虽说于实战无补,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零碎的开弦机关遗失,也让这些子弹模样的弩箭有了随身携带的可能。

现在,它们就被李恪一盒盒塞进腰带背面的夹层里,长长一溜,同样是参考了后世的军用装备。

处置完这两件见不得人的行李,李恪披上深衣,系好腰带,再把金袋塞进衽里,懒散散抻了个臂,踏出房门。

就在李恪走后不久,舍人同样疾步走出,低着头,直向着亭门而去。

……

现在的时间,大致是舂日到牛羊入间。

天已经完全黑了,不过市亭照常营业,列肆门外燃着火把,隧巷之上热气氤氲。

只要不是处在战时,大秦的城很少会执行彻底的宵禁,一般来说,府牙彻夜有人值守,市亭通宵达旦经营,但是闾门和城门都会锁起来。

称职的监门在夜里巡查,防火防盗,居所不定;不称职的监门会像监门厉那样,一到夜里就玩忽职守,等闲不让人寻见去处。

住在里中的人若要出入,得先找到他们的监门。

李恪一直想不明白这项制度的制定者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仿佛只要牵扯到商业,大秦睿智的统治者们就会变得花样百出,叫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不过商人们显然比李恪想得明白。

既然闾门闭锁,那么市亭的夜市,自然是开给显贵和兵卒的。

吕丁说善无夜市有如显贵天堂,各种白天见不到的珍奇都会在夜间出没,许多商肆甚至不在白天开门。

旦也说过,楼烦夜市乃更卒消遣之地,只要没有夜巡任务,军官等闲不会限制兵卒出营。

所以李恪的眼前满是披甲的兵卒。

他们聚集在酒肆和食肆当中,食肉饮酒,喧哗吵闹。

只看他们嘴边不时溅出来的血沫子,李恪寻食的兴趣就去了七分。

不过他意外碰上了一个熟人。

“禄君?”

“先生?”

几月未见,史禄似乎瘦了不少,两鬓隐隐可见霜雪,但眉宇之间尽是英气。

李恪奇道:“记得禄君随国尉一道南下,这会儿怎么会在楼烦?”

“秉先生,国尉正在筹备军马粮秣,八月秋收之后,大军便要启程。我前些日遍行百越,结合先生所授,对建渠之事已有了几分想法。此来楼烦,便是欲从先生手中借几员虎将,助我搭建沙盘,勾连湘离。”

“若是借人,那你可来晚了。”李恪哈哈大笑,“你可知,獏行成了。”

史禄微微一愣:“区区几月,獏行便成了?”

李恪傲然地一挺胸口:“那是自然。碧波通渠,乡里欢歌,禄君未曾见到那一幕,必定是一生之憾。”

史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很快又藏了起来:“先生,我如今欲征辟精匠,又该往何处去寻?”

“你欲征辟何人?”

“子冲,固,墨者最好能有两三人,却不知先生可有人选?”

“你要我举荐人选,大概是想让泰、儒和由养随你去百越吧?”李恪嘿嘿看着史禄,看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史禄尴尬地陪笑一声:“还是甚都瞒不过先生眼睛。”

李恪把两手一摊,说:“此事我帮不了你。子冲在善无,固是山阴人士,此二人皆是雁门有名的工匠,你要征辟他们,就须得亲自去寻他们。由养三人我倒是可以为你书信一封,不过墨者风纪严明,若无钜子应允,征辟怕是难事。”

“亦即是说,我得先寻到墨家钜子?”史禄为难道,“此番乃是为国尉奔忙,墨家与大秦……”

李恪奇怪问道:“墨家与大秦如何了?”

“相安无事。”史禄口不应心地对付了一嘴,显然是不愿在外头谈这个话题,他话锋一转,低声问道,“先生,钜子云游天下,片刻寻不见他的踪影,不知可还有旁的办法?”

“或许,辛阿姊也能做决定吧?”李恪不确定道,“不过三人也不可能都随你去。若无意外,楼烦县秋收之后或要起建好几处獏行,他们是总监的后备人选,此等人便是墨家也没有许多。”

“竟是如此啊……”史禄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问,“那先生觉得,我向墨家求取何人为好?”

李恪一时也难下决断,想了半天,最终说道:“这样,你先随我去客舍,我为你将书信写下,至于求取何人,我们边写边议。”

“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