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正在纠结一个问题,那就是相对于同处在一个时代的大秦与罗马而言,究竟谁家的道路体系更为发达。

这个问题他以前也考虑过,那时他还在后世,在象牙塔里。

经过一定程度的考据,他发现世人的观点主要偏向于罗马。

具体原因有三。

首先,罗马在建筑工业上大量应用了天然混凝土浇筑技术,这种与后世混凝土浇铸极为相似的施工方法大量节省了人工,也帮助他们绕开了很多施工上的难题,相较于大秦的版筑之法,他们所掌握的技术显然要先进得多。

其次,罗马稳定统治的时间比秦长久得多,如此一来,大规模基建的时间也更加宽松。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因素。大秦的建筑资料存留颇少,遗迹也只有零星可循。

阿房宫的一场大火让大秦的风采深藏于历史的迷雾当中,而罗马、希腊亦或是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帝国,早已经由西方学者们的手笔,先一步占领了思想起源的角角落落。

话语权在白人手里。

所以无论是科学、哲学还是数学领域,西方的成果总该启迪人类文明,而华夏的研究只能是某一个人或某一个小圈子的小打小闹。

无关于谁早谁晚,反正都比后世要早。无关于谁更先进,反正都没后世先进。

这是理性正确。

而基于理性正确,对先秦时期东西方文明高度的比较,只能是一场以论证对猜想的不公平较量。

李恪当年就是这种“理性正确”的信徒。

本科期间他甚至写过一篇论文,名字就叫《论条条大路通罗马的统治优势与中原王朝内乱背后的交通缺失》。

可当他真的来到了大秦,以一个秦人的身份履历时代,他却越来越怀疑起当初的某些判断。

大秦的交通体系真的太发达了。

从设计来说,双斜面的中拱设计与后世的道路设计几乎一致,极少会产生积水,也就避免了因积水而导致的路面软化和区域塌陷。

从工艺来说,巅峰的版筑法在湿土中加入了粘土、凝胶等物,从而使筑造出的道路异常坚实,甚至还有一定的防水效果。

后世的秦直道两千年间寸草不生,中原的驰道经过一代又一代败家似的破坏,依旧能看出往日的辉煌盛景。

显然,这样的筑造工艺绝非落后,虽说过于耗费人力物力,而且不适用于堆高建筑,但仅从道路强度来说,远远超出了没有钢筋支撑的原始混凝土浇铸法。

至于说道路密度……

罗马可考的,仅有城邦联通公路,而大秦规划中的标准公路却要直通到每座乡县。

驰道、县道、驿道层级分明,像血管一样将大秦的角角落落连做一体。

这一点,旧秦之地早已做到,新秦之地也初见端倪。

据旦说,自晋阳向东,驰道正在修造,县道苦无踪影,驿道和小道倒是建了部分,只是此去沛县,他能用到的着实有限。

一路远行一路颠沛,对道路习以为常的老秦人旦第一次离开完备的道路体系,就在车上整整吐了三回。

猛将晕车了……

李恪无法想象大秦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把自身的基建做到何种程度,但他有幸投生在雁门,所以每次出行,都能享受到六世奋勇所带来的基建福利。

从苦酒里到楼烦城,从曲折的小道到笔直的驿道,百多里路途,一路平坦,朝发夕至。

李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反正车厢里全无颠簸,一觉醒来,便已经走完了全程,驻停在楼烦城墙的巨大阴影下面。

他舒服地抻了个懒腰,说:“勤,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进城。”

勤掀开挂帘,露出苦笑:“少主,如今恰逢下市,我们怕是要在外头等上一会儿。”

“莫非入城的人很多么?”李恪奇怪地嘟囔一嘴,掀开车帘,远眺巨城。

此当时斜阳西坠,鸟雀归巢,人们似逃难般从城里蜂拥而出,背负瓜瓢,手推重车。

他们在驿道上狂奔猛赶,须臾之间又散入到一个个叉口,顺着那些不知通往何处的小道,隐没在原野的起伏当中。

李恪想起来了,眼下是伏日……

他默默看着,突然便理解了乡里们优越感的来由。

科技改变生活呵。

他从怀里摸出一方折叠的锦帕,打开来,看着自己亲手所书的,属于墨翟的临终遗言,怔怔地看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将其收好,换出田啬夫囿的来信。

“勤,入城,我们去东市的吉利客舍。”

“唯。”

……

吉利客舍是田啬夫囿在信中约定的会面之处,位置就在东市后隧,也就是紧邻主道,距离市亭入口最远的那一长条铺面。

李恪无语地看着这座破败的客舍。

好好的临街旺铺,黄金地段,愣是因为大秦市亭的奇葩设计,被做成了一处静中取闹的好地方。

身处在其中,客人们可以毫无障碍地听到主道上的人声喧哗,舍人也不用担心会被客人们轻易找到,从而导致生意太好,过于操劳。

看来就算是堂堂凡子,过得也不富裕啊……

李恪叹了口气,叫勤在外栓好车马,独自一人步入舍内。

低矮的房舍,零落的几席,客舍大堂见不到一个往来的客人。李恪打眼张望一圈,只从高高的柜台后找到个干瘦的半百老丈。

“敢问舍人,不知田啬夫囿可在此处歇息?”

那舍人低着头,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客人是找句注乡的田啬夫汜囿么?”

“正是。”

“不知可有验传?”

李恪皱了皱眉:“寻人也要查证验传?”

舍人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客人有所不知。田啬夫似是有事耽搁了,至今未至。不过他托人预留了几间精舍,说若是有人寻过来,便叫他先且安顿,静待几日。”

“啬夫未至?”李恪越发奇怪,“他明明说在此处等我……”

“这老儿便不知了。”舍人收起笑脸,将笔一搁,“客人若要等他,便叫老儿登记验传,若是不等,但去便是。”

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

李恪苦笑一声,从怀里取出传:“禀舍人,小子年未傅籍,有传无验。”

“省得了。”舍人冷着脸应了一嘴,取过李恪的传仔仔细细登记在册,“甲字三房,汤食自备,田啬夫只预付了房费,未有其他。”

“谢过舍人……”李恪违心地道了声谢,收好传,让勤把两大箱牍板卸去房里。

舍人看到勤一手夹着一个大箱子进门,眉头一皱:“客人还有随行?”

“他乃是小子家中隶臣,舍人只需多备一张席面便可,若是没有,在地上安顿几夜也无妨。”李恪很懂规矩地回答。

谁知那舍人根本就毫不领情,冷哼一声,说:“客舍岂有奴隶安顿之处!叫他在外候着,先行归去也可!”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