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姜的凉拌苜蓿做好了,巨大的陶盆里是小山般堆得隆起的鲜嫩绿菜,只用水抄过一遍,点了几滴喷香的苦酒,然后洒上密密麻麻的葱姜韭蒜,切得极细,它们混杂出缤纷的奇特线条,就如同点缀在玉山之上的雕花。

吕丁食如牛嚼,甚至空不出嘴来,继续讲那个精彩的故事。

李恪便静静地看着他吃。

旦夕之间,半盆苜蓿被他鲸吞下肚。勤在屋外恭谨地敲了敲门,在听到李恪的同意之后,推门而入。

他手上抱着一截翠竹,长曰四尺有余,粗则四指环绕。虽说已经削干净了枝桠,但那竹皮青绿苍翠,一看便知道是才从竹林砍下来的。

吕丁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看着李恪,脸上说不出的古怪:“恪君,早先的忍冬羊羔甚喜,后来的苜蓿良马钟爱,这会儿又是翠竹……这世上,有甚畜生是食竹的?”

“贵者如獏,贱者竹鼠,你愿意自比何物?”

吕丁吓了一跳:“獏乃神兽,我如何敢拿来自比?”

“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居然还怕唐突神兽……”李恪摇头苦笑,“忍冬败火,苜蓿剐油,如今这翠竹更是宝贝,乃是予你消食解渴之物。”

吕丁奇道:“翠竹该如何解渴?”

李恪笑着拍了拍手,一旁的勤受意,将翠竹靠墙,跪坐着,从衽中掏出一尊青铜酒爵,双手递送到吕丁手里。

“酒爵?”

无人应答吕丁的话。

勤低着头高举双手,一直等他接过酒爵,便又伸手入衽,摸索着,拣出一只格外精巧的象拔阀。

这个阀只有巴掌大小,通体木质,且阀与管合作一体,只从外形上看,与后世的水龙头已经不止神似,而是彻彻底底的形似。

勤将象拔阀小心摆放在席砖上,重新将翠竹抱过来,找准位置,一发力撬掉了隐藏在一端的软木塞,露出比食指略粗的圆孔。

他将象拔阀的后管插进孔洞,用力一压,外细内粗的后管便牢牢固定在孔洞之上。

勤再次对吕丁低头行礼,吕丁恍然惊觉,下意识便双手高举酒爵,似乎这才是应有之举,才不至于失了礼数。

他看到勤像吹竽似把那翠竹举了起来,以平面居上,阀门居下。

勤将翠竹摆直了扛在肩上,站起身,把象拔阀的管口凑近酒爵,随即拧动阀门。

清澈的酒泉泊泊涌出,色如琥珀,满室飘香,那香气里有蜜糖的甜腻,有山梨的酸涩,还有浓郁得,怎么都化不开的竹香。

吕丁的手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在他眼里,李恪的隶臣抱着一截翠竹进来,然后取出酒器,又然后作法开竹。

那竹上撬出圆孔,当着他的面刺入一件怪模怪样的机关,然后那翠竹就流出了琼浆!

色如琥珀,余香绕梁,可不就是老人口中,仙人佳酿的特征么?

那怪模怪样的机关是巫卜法器么?

这法器是李恪造的,亦或是这个隶臣通晓巫术,将一件凡器变作法器了?

李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伸出手,摁在吕丁越来越摇晃的小臂。

勤当即关阀,鞠个躬,抱着翠竹飘然离去。

“恪恪恪恪……”

“不是巫术,不是仙法,爵中之物不过是我前些日子心血**酿的活竹酒,以山梨为糟,竹液为浆。只不过这酒酿造时日还短,估计酒劲不足,你权当解渴之物便是。”

“活活活活……”

“此酒名为活竹酒,酿造之法为竹酿,与世间常见之法虽不一样,却不需要大惊小怪。”

“我我我我……”

“此酒无毒,但饮便是。你可知,你或是普天之下第一个饮得此酒之人。世人皆说美酒之配英雄,酒无憾也。你这一遭险死还生,乃真英雄,想来也不会辱没了这一爵活竹佳酿。”

吕丁的面色涨得通红,虎目含泪,一饮而尽。

琥珀色的酒浆入喉,口感似浆,顺滑粘稠。

吕丁第一个感受到的味道是甜,清甜、腻甜、香甜、蜜甜,各种甜味混在一起,层次分明,全无混淆。

那甜味毫无黏口之感,起如猛火,退如浪潮,须臾间,便从舌尖传道到舌翼,又化作一股无以伦比的酸,激得他登时便打了个激灵。

那激灵似乎诀窍,一抖搂,皮窍顿开,浓郁的酒香散发出来,布满味蕾,取代了之前的甜酸,口鼻之间,无处可出,只剩下冲天的酒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如猛兽匿林,作势欲扑!

他忍不住仰天长啸:“仙酿啊!”

……

一爵佳酿下肚,吕丁的脸色微微泛红,眼神闪烁,似是微醺。

“恪君,你就不关心后事如何?那管事可来了呀!”

李恪无所谓地笑了笑:“此事还能如何?阿尔善部十五日起行,管事的十三日来寻你,定是那位族长昆耶发现了折叠家什之妙,却又不明其理,特命人将你请去。”

“或是押去呢?”

“丁君何必以言语诓我。你带着骏马千匹夸耀而回,便是逼供,也定被你的巧舌化解。别忘了,如今你可是阿尔善部座上贵宾,那昆耶还等着你将两万金的家什给他送去呢。”

“彩!”吕丁拍案叫绝,“这世上,当真无事可瞒恪君!”

李恪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丁君,我如今只在意一事,两成抚恤多少人分,两成嘉奖……又有几人得领?”

吕丁面色一黯,蓦然间瞥开了眼神:“去时百十二人,除却那叛主的向导,还有我与十七隶臣,总数九十三人。能随我荣耀归秦,领受嘉奖的……四人。”

李恪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趟行商,整整死了八十九人?”

吕丁的表情似是要哭:“恪君,你错了。是死了一百单六人,除那四位有幸活着,余者,便只有我与呼毒尼了。”

李恪靠着榻,整个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

吕丁的经历太过波折,很容易便让人忘了其中的血腥,百十二人的商队几乎尽没,草原之凶险,匈奴之暴虐……这样的民族就在数百里之外,若他们哪日袭来,雁门郡首当其冲!

李恪深深地做了三个呼吸,平复之间,心计生成。

他死死盯住吕丁的眼睛:“丁君,你与我实话实说,千匹良马,还有赠给旦的那匹头马踏雪,是否是你预算中的商机?”

“是。”吕丁毫不犹豫地说,“昆耶本想以金购物,我要了马,为此还让出了两成之利。”

“如此,你可挣多少?”

“此行本金三千二,百匹驽马,还有原先采买的笨重家什,价九千三,我倾尽家产,负债累累,共花却万两千五百金。如今千匹良马,我可以百三十金一匹转售相熟马商,得金十三万,刨去四成,我一人可得七万八千。”

“七万八……”李恪心中算式即成,“刨去本金,你这趟得利六万五千五,便是花上五千金偿还利息,获利也超过六万金,对否?”

“全中!”

李恪突然挺直了腰板,面向吕丁跽坐行礼。

吕丁大惊,几乎是爬着闪开正面,急促说道:“恪君为何突然行此大礼!”

李恪正色说道:“为雁门生民计,我要请丁君损利售马,而作为补偿,我另有一份设计予你,其名,机关兽,狌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