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五月来临,秦国腹地充满了丰收的喜庆。

栎阳城内有封地的几家世族忙碌起来,清扫修葺粮仓,准备接纳封地缴来的新麦。太子府也一样,嬴驷兴奋得前后忙乱,亲自监督腾出了一座最大的泥仓,要接封地新麦。眼见封地失而复得,且与自己的作为有关,赢驷有一种新鲜的成功感。十天之后,粮仓整理就绪,嬴驷事先作出安排:先奉送太后三车,然后卖掉一些陈粮,给卫队添置精铁马具和上好弓箭,秋天好到封地狩猎。

五月二十三日,一队牛车嘎嘎吱吱到了太子府库门前。太子府家老一身整肃,手持六尺余长的竹节验杆来到车队前:“可是封地粮赋?”当先牛车上跳下一名中年汉子躬身道:“郿县白村,新里正白亮前来缴纳粮赋,请大人验收。”家老冷笑道:“就这些?没甚物事孝敬太子?”白亮一脸茫然道:“在下新任,不知还须缴纳何物,敢请大人明示。”家老面色阴沉,气哼哼道:“休得聒噪,打开验粮!”里正白亮回头一声喊:“打开麻包,验粮。”二十辆牛车停在狭窄小巷子里,每辆车上跳下两三个光膀子农夫站在车旁,准备验收后扛粮进库。为首一车,已经打开一只口袋搬到地上。

“大人请验收。”白亮指着解开绳子的麻织口袋。

家老黑着脸走过来,左手拨开袋口,右手空心验杆噌地插下,直入口袋三四尺深,猛地抽出竿来,顿时带起一阵尘土。家老将验杆倾倒,手掌中哗啦啦摊满了沙石碎砾。

“好啊,白里正,此等东西也叫粮赋?”家老笑得阴气森森。

白亮惊恐,回身大喊:“谁?谁捣鬼!快!全都打开!”

农夫们慌了手脚,纷纷跳上车打开口袋,都傻子一般面色煞白——每个口袋里都是沙砾土石混着几成麦子,脏得使人不堪入目。家老大喝一声:“看住他们!”飞步向太子府奔去。

片刻之间,嬴驷匆匆赶来,怒色满面,唰地一剑,将一个口袋从上到下通体划开;一阵尘土扬起,沙砾土石流淌扑溅。嬴驷的黑色绣金披风顿时一片脏污。里正白亮惊恐得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只木然盯着太子。嬴驷突然热血冲顶,深感刁民可恶。他面色煞白口鼻抽搐,走到白亮面前,突然出剑直刺。白亮一声惨叫,被洞穿的身体鲜血四溅。

“里正——”农夫们一拥围上,惊慌哭喊成一片。

白亮挣扎喘息着:“报……族长……有人……害……我……”

嬴驷面色狞厉,团团乱转,看了一车又一车砂石泥土,浑身颤抖,尖声叫喊道:“将里正绑在马上,去郿县!”太子府骑队早已经被家老招在府库门外,听得一声令下,几名骑士立即赶散农夫,捞起奄奄一息的白亮捆绑在马后。嬴驷上马长剑一挥,马队疾风骤雨般卷出街巷。这时,太子傅公孙贾飞马赶到,遥遥高喊:“太子不能!快回来——”眼看马队绝尘而去,公孙贾急忙勒马喊道:“家老将牛车赶进府库,人犯押起,不准任何人动!我追赶太子!”打马急追而去。

正当午后,老白里打麦场一片热闹忙碌。

白氏一族的农耕术素负盛名,大忙季节历来是井井有条忙而不乱。老族长白龙被杀后,年近七十的白丁老人做了族长,宽厚持重,深得族人拥戴。老白丁率白氏举族盟誓:白氏一族永远不做乱法之民,要凭勤耕劳苦挣回白氏一族的荣誉。他举荐精于农事的白亮做了里正,决意和新自耕农的几个白氏村落和睦相处,在农耕上一争高下。

今年夏收,是新法田制的第一个麦收。官府已经明令:将对缴税粮最多的农户授予爵位;对收成最好的里,则赐铜匾褒奖,族长里正皆授爵位。白氏一族上下发奋,从去年秋天下种开始便精耕细作。冬天又冒着严寒,破例在窝冬时节浇灌了两次麦田。五月一到,白里田野的麦子齐整整金波翻滚,举族大是欣慰。刑场带给族人的屈辱,也被好年成的喜悦所淹没。眼下进入打麦时节,老白丁勤谨有加,每天拉着一片席子坐在村头场边的大树下看着打麦。

公用麦场,各家轮流,举村帮忙,全村人手一起上阵,帮着一家一家打场。

虽然举族融洽,也难免会有些口角纠纷。老白丁坐在这里,正是要即时化解各种争端,不耽搁打场工夫。但是,老白丁最要紧的使命是观天。农家一年辛苦全在收打季节。这时阴晴无定,时有白雨突然袭来[1],一场麦子便要泡进水里。老白丁对夏日风雨征候特别敏锐,往往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他却扯开苍老嘶哑的嗓子大吼一声,赶众人急如风火将摊开的麦子垛起,白雨恰恰唰唰而来茫茫一片。

老白丁往大树下一坐,人们心里便踏实。

现下午后,正是白雨多发时刻。老白丁仰头望着北方天空,只见一片灰云疾疾飘来,眉头不禁微微皱起。猛然,一阵凉风掠过,老白丁嗅到了风中一丝特有的气息,骤然起身挥手大喊:“收场!快!”当场主人立即大喊一声收场,场中男女纷纷扔下连枷,男人们操起木杈归拢场中麦草,女人们用扫帚木推清扫已经打出来的麦粒。堪堪将麦草垛好,麦粒苫盖严实,北方的那片灰云已经变成了厚厚的乌云压将过来。一阵雷声,一道闪电,铜钱大的雨点在风中啪啪打来。人们喊着笑着向大树下跑去。

突然,一个少年锐声喊道:“快看!马队!”

话音落点,马队在隆隆雷声中卷进麦场,为首骑士高喝:“谁是族长?出来!”

老白丁拄着桑木杖走到场中:“老夫白丁。敢问可是官府人马,到白村何事?”

嬴驷尖声喝道:“将那个里正押下来!你自己问!”浑身血染的白亮被从马上扔下。白村男女哗地围了上来。一个女人惨叫冲出人群:“白亮!谁!谁杀死了白亮!”

嬴驷没有料到白亮死了,微微一怔,迅即怒喝:“白村以沙石充赋,欺骗封主,罪有应得!马上将场中粮食全数运到太子府!否则杀无赦!”此时雷电交轰,白雨瓢泼般浇下。老白丁嘶声大喊:“白氏一族,百年封地,几时坏过粮赋?冤枉!”嬴驷被大雨一激,本就狼狈,又见老白丁大喊大叫,不禁恶气顿生,大喊一声:“砍开粮囤!看看真假!”卫队跃马挥剑,将苫盖得严严实实的麦囤纷纷砍开,金黄麦子顿时涌出,瞬息间被大雨冲走。

白氏族人本是尚武大族,血气方刚,此刻心头出血,齐齐怒喝一声,操起棍棒木杈连枷等一拥而上,哭着喊着向太子人马疯狂扑来。嬴驷气急败坏,连连喊杀。马队骑士短剑挥舞。几个冲突,白氏族人的尸体已经摆满了雨水泥泞的麦场。老族长白丁不及阻挡,眼见顷刻间血流成河,愤激呐喊着“造孽也”,踉跄扑倒在了村口大钟下。

这时公孙贾飞马赶到,一见场中情景,浑身筛糠一般道:“太子,如何……如何闯下这般大祸?”嬴驷尖声叫喊:“我自担承!与你何干?回马!”缰绳一抖,坐下马冲向官道。卫队紧紧随后,向栎阳飞驰而去了。公孙贾本想为太子善后,此刻已经魂飞魄散,打马自顾去了。

“轰——轰——轰——”老白丁撞响了村头巨大的铜钟。

这是白氏一族举族血战的信号。居住在周围村庄的白氏族人冒着大雨,呼啸而来。白雨骤然停止了,午后斜阳照在血流成河麦草狼藉的大场上,分外凄惨恐怖。数千白氏男女聚在村头,哭声震天。老白丁跳上场边石墩,一身泥水鲜血,白发披散,愤怒得像一头老狮子:“白氏子孙们听了,举族披麻戴孝,到栎阳交农!官府不还白氏一个公道,白氏反出秦国!”

“交农!报仇!”

“反出秦国!”仇恨的呼啸呐喊震撼着原野。

在白氏举族出动的时候,孟族与西乞族也闻讯聚来。孟西白三族从来血肉相连,同仇敌忾,今日白氏骤遭大难,孟西二族岂能袖手旁观?两个时辰之内,素有征战传统的孟西白三族聚集了两万多男女老幼,人人披麻戴孝,手持各种农具,抬起三十多具尸体,点起粗大火把,浩浩****,哭声动地,黑压压向官道涌来。

此刻,官道上三骑快马正向栎阳急驰。这是从新军营地急急赶回的车英。时当暮黑,他见如此声势的火把长龙和震天动地的哭喊,心知异常,忙勒马官道,派一个骑士去打探情况。片刻之后,骑士回报。车英大惊,低声命令:“快!兼程栎阳!”打马一鞭,风驰电掣般向东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