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阳春,秦国大大地热闹了起来。

启耕大典之前,秦国城乡已经忙碌起来。惊蛰一过,乡野农家便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自家地头,悄悄地开始了整田春耕。太子代行启耕大典后,县吏们下乡督耕,田畴里早已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热闹非凡。城里工匠商人也不顾冰雪刚刚消融的泥泞,赶着牛车将农具、盐布、诸种杂货,送到一个一个新村叫卖。这在过去,商人们想做也做不到——农家都分散住在沟渠阻挡的井田中,肩扛人挑一天也走不了几家,如何做得买卖?而今农家迁出井田,聚居成里,牛车赶到村头吆喝一阵,留在家中的女人便纷纷出来或买或换,往往一个时辰便做了往昔一个月的买卖。商人工匠们高兴,农家更高兴,皆大欢喜,对新法令交口称赞。

昔日隶农已经是新自由民了。他们最是兴奋,除了忙忙碌碌的春耕,还纷纷将家中丁壮送到县府从军。一个春天,风潮弥漫开来,几乎每个县府门前每天都有青年在晚上被火把簇拥而来。各县将消息飞马报到栎阳。卫鞅心中一动,与景监、车英商议,准备提前实现新军训练计划。方略议定,卫鞅下令:车英为新军主将,精心遴选一万名青壮;同时,将原先的五万骑兵精简为两万;新老骑士混编,训练成三万真正能够和六国抗衡的精锐铁骑;原先的五万步兵,精简为两万;裁汰的病员老弱一律还乡务农,骑兵老马和辎重兵的老牛,一律分配给送青壮入伍的村子充作耕畜。

四月初,卫鞅将新军训练事宜已经安排妥当,又和景监商议出一个实施虚封制的稳妥方略方法。念及虚封制要从既定的有功老世族开始,卫鞅将实施方略专程送太子傅嬴虔预闻。嬴虔大是首肯,爽朗拍案,认定这是稳定朝局的一着好棋;后呈国府,孝公亦欣然赞同。于是,在新的夏忙到来之前,有功老世族们又有了名义上的封地。只是,世族封地不再由自己治理,而是由各县官府依法治理;每在收获之后,各县官府将封主应得的那份收获物送到封主府库,也可折算成钱币清结。

恢复封地,尽管是虚封,少年太子嬴驷还是很高兴。

嬴驷对封地的向往,是从和白氏老族长来往开始的。可是,白氏老族长被杀了,嬴驷好生憋气,又不敢乱说乱动,生怕这个谁都敢杀的卫鞅抓住一个什么把柄,把他也给杀了。正在这忐忑不安的日子,忽然又恢复了太子封地,嬴驷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左傅嬴虔来宣读左庶长令时,太子赢驷坚执要原来的郿县封地。他说,少就少,又不是真的靠封地要生计。

不同的是,虚封制法令颁行,甘龙感到意外震惊。

他想不到,气势凌厉一往无前的卫鞅,竟有如此柔韧的回望本领。秦国情势,不变法死路一条,变法是谁也不能反对的。但如何变法,会不会中途崩溃,却是大有文章可做的。卫鞅变法,甘龙怀有深深敌意。理由只有一个,卫鞅在秦国执政变法,将秦国世族元老重臣都逼到了尴尬的死角。寻找卫鞅变法的致命缺陷,一举推翻卫鞅新法,这是甘龙的宏大目标。只要卫鞅一往无前,变法总会出现缝隙。可是,卫鞅如此警觉,竟能及时修正封地制,而使老世族怨气减小甚或正在消失。如此,甘龙们还有机会吗?

甘龙没有灰心。洞察政敌错失,抓住恰当时机,是甘龙的深厚功夫。目下,他就思谋着这个微妙的机会。太子封地在郿县,甘龙与公孙贾的封地也在郿县,且是渠畔相连的土地。如此格局,一定该有文章可做。老甘龙想的是,究竟是一个人做这篇文章,还是拉上公孙贾一起做。

思忖良久,甘龙决定,一个人做。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风险。卫鞅绝非易与之辈,一旦让他觉察,必然是玉石俱焚。大谋须得独断,独断才能出其不意;行之于世,才有“变法天不容”的神秘口碑,也才能鼓动秦国世族以天命天道要挟国君,迫使卫鞅倒台。

夜里,甘龙唤来了长子甘成,在书房摆起了一卷孔子《春秋》,又摆上了一卷李悝《法经》,娓娓开讲。三更时分,甘龙终于抛开竹简,讲到了秦国,讲到了目前,讲到了郿县。父子二人愈谈愈深,直到栎阳城楼刁斗终止,黎明长号呜呜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