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黎明即起,练剑片刻,埋首书房开始用功。

三个月以来,他对求贤令的功效产生了很大怀疑。他不曾想到,注目功业的士人竟也有如此多的世俗之心,怕苦怕穷怕累。看着士子们的访秦作为,他又一次感到了失望。这些人只在县府打转,能找到强秦国策?是大才治世的作为吗?名士难求,高人难遇。看来,扭转乾坤的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说到底,秦国强大还得靠自己。嬴渠梁决意自己谋划强秦之道,他相信自己的学力不算很差,刻苦修习,纵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一定不会让秦国在自己手里继续衰落。一个月前,他将书房扩大了三倍,下令长史公孙贾给他搜集简册典籍,将宫室所能找到的一切务实书籍,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书房。从此,他每天夜读两个时辰,早起练剑之后读书到卯时,再处理国务;卯时之前,不见任何人。

黑伯在书房门口轻声禀报:“君上,内史景监求见。”

“卯时后再来。”

“内史说,紧急事体。”

秦孝公无奈地丢开简册:“请内史进来。”

景监走进书房,只看见沉沉简册高高低低环绕成巨大的书山,却不见国君身影,惊讶得不知所以。他有一个多月没有到国君书房了,不想变化如此之大,不禁高声道:“君上,景监参见!”

孝公从书山中绕出,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景监,如此高兴?”

“君上,好事,大好事!”

“究竟何事?”秦孝公不悦。

“君上,兹事体大,容臣徐徐道来。”景监脸上冒出了细汗。

“徐徐道来?”孝公不禁一笑,“也成老儒了?好,徐徐道来,坐。”

景监长吁一声,从出使魏国遇卫鞅讲起,讲到卫鞅入秦,讲到招贤馆卫鞅暗察国君,讲到卫鞅访秦的艰苦认真和细致,对卫鞅才能大加褒扬。秦孝公平静地听完景监叙说,淡淡笑道:“内史是说,卫鞅大才。”

“是。卫鞅入秦,求贤令终有正果。”

秦孝公道:“莫给求贤令找说头,自古求贤不遇多矣。内史究竟何意?”

“臣请君上,许卫鞅面陈长策!”

秦孝公点头道:“当然。士子如此苦访,足见一片赤诚。有无长策,皆须敬之。就明日,政事堂大礼待之。”

景监颤声道:“臣,谢过君上!”

“又非待你大礼,谢从何来?”秦孝公一笑又一叹,“求贤之道,长矣远矣!人有精诚,上天不负。纵无大才,秦国也不会灭亡。”

景监从国府出来,立即赶赴招贤馆,派一名书吏给渭风客栈送去一信,叮嘱卫鞅务须精心准备,一举成功。然后,又找到王轼等十余名士子,请他们做好面君准备。最后又安排了其余士子们撰写治秦对策的竹简、笔墨、刻刀等一应琐务,方才回家呼呼大睡,安心给明日准备精神。

次日清晨,卯时三刻,栎阳城门刚刚染上秋日的金色,四名甲士护卫着一辆牛拉轺车,哐啷哐啷驶到了渭风客栈门前。景监从车前跳下,肃立门前报号:“内史景监,迎接先生入宫——”话音落点,一名随行书吏捧着刻有景监官位名号的木牌恭敬进入客栈。片刻之后,卫鞅在侯嬴陪同下出门,互道礼节。景监请卫鞅上车,自己亲自驾车,向国府哐啷哐啷驶来。短短的路程,景监没有问话,卫鞅也没有说话。

国府门前,已经升任国府卫尉的车英全副戎装,肃立迎候,见牛车到来,高声宣示道:“奉国君令,贤士轺车直入国府——”长剑一举,两列甲士哗然闪开,景监驾着牛车哐啷哐啷驶进了国府庭院,直到政事堂院中停下。

秦孝公率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几名重臣,已经在政事堂前等候。见牛车驶到,秦孝公大步上前,亲自来扶卫鞅下车。卫鞅拱手道:“多劳君上。”没有推辞便搭着孝公的胳膊下了车。旁边的甘龙深深皱起了眉头。

卫鞅下车,向秦孝公拱手见礼:“在下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扶住笑道:“先生辛苦。请——”扶着卫鞅走上六级台阶,走进政事堂大厅,一直扶卫鞅到君主旁边最尊贵的位置坐下。一行大臣随后坐定,内侍上茶后退出,大厅一片肃然。

秦孝公拱手道:“先生入秦,苦访三月,踏遍秦国荒僻山川,堪为贤士楷模。今日朝会,特请先生一抒治秦长策。”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躬,“敢请先生教我。”卫鞅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见耳。”秦孝公坐回旁边长案前又恭敬拱手道:“敢请先生,不吝赐教。”

卫鞅环视四坐,终于将目光注视着秦孝公,不慌不忙开讲:“天下万物,凡有所事,必有所学。治国之道,为诸学之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自黄帝以降,历经三皇五帝夏商周,治国之道虽有变化,然终以王道治国为主流。周室东迁,礼崩乐坏,天下纷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诸侯僭越,瓦釜雷鸣,王室衰落,列国崛起。唯其如此,治国之学亦成众家争胜之势,终于莫衷一是。然细细查究,终无超越王道治国之境界者。”

听到这一通辞藻华丽不着边际的开场白,景监迷糊起来,不明白卫鞅将如何了结这场隆重的殿对?难道他胸中所学就是这些老生常谈?卫鞅啊卫鞅,机会给你了,你没真才实学,怨得谁也。再抬头看看场中,甘龙公孙贾杜挚频频点头,面露笑容。嬴虔、子岸与后来的卫尉车英三将,却直打瞌睡。唯有国君平静如常面无表情。景监知道,这是国君对最无奈的人和事才有的一种冷漠和蔑视。

“敢问先生,何谓王道治国?”秦孝公淡淡问道。

“王道者,德政化民也。德服四邦,德昭海内,德息兵祸,以无形大德服人之心,而使天下安宁之道也。德者,政之魂魄也。对庶民如同亲生骨肉,对邻邦如同兄弟手足,对罪犯如同亲朋友人。如此则四海宾服,天下化一也。”卫鞅语言松缓,面色庄重,俨然一副讲述高深玄妙之大道的神色。

秦孝公闭目养神,似睡非睡。三个将军却是实在睡着了,粗莽的子岸扯起了沉重的鼾声。秦孝公如同没听见一般。唯有甘龙颇感兴趣,插进问道:“先生以为,秦国当如何奉行王道之治?”

“秦国奉行王道,当如鲁国。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

秦孝公霍然开眼打断话头:“先生,今日到此为止也。后有闲暇,再听先生高论。内史,送先生。”说完,径自撇下一堂大臣扬长而去。甘龙想唤回国君,欲言又止,遂向卫鞅拱手做礼,也匆匆而去。三位将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径自走了。公孙贾、杜挚也跟着甘龙走了。空****的政事堂,只剩下肃然沉思的卫鞅。景监无地自容,苦笑着拱手:“先生,请。”

牛车哐啷哐啷又驶出国府。到得渭风客栈前,卫鞅刚一下车,景监便对牛脊梁狠抽一鞭,哐啷啷走了。回到家,景监丧气得直想打自己耳光。这叫什么事,如何能弄成这样?要知道他修习这些鸟玩意,费那么大劲吃撑了?算了算了,不想了,明日还有正事。景监高声道:“小令狐,饭来,快点!“

“来了来了。”小令狐顽皮笑道,“一阴一晴,又咋了?”

“日后那个人再来,就说我不在。”

“哪个人呀?”

“昨晚那个!就是他!吃饭。”

小令狐捂着嘴巴不敢笑,嘟囔道:“那人很好嘛,称兄道弟的。”

“好?草包!饭袋!木头!猪头!砖头!”景监连连乱骂。

从来没见过景监如此失态,小令狐咯咯大笑得喷出饭来。

景监脸一板,禁不住也“噗”地一笑:“气死我也。”

嗒嗒嗒,响起熟悉的敲门声。

小令狐做个鬼脸:“开不?不定是那块砖头。”

“懂个甚?我还要问他话,开去!”

“砖头还问个啥?”小令狐嘟囔着走了出去。

吱呀一声门响,卫鞅笑道:“小妹,内史骂我了?”

小令狐向卫鞅做个鬼脸,指指正房悄声道:“正骂人,小心。”

卫鞅走进正房,坐在景监对面:“景兄,特来领骂。”

景监丢下碗筷,啪地一拍木几颤声道:“卫鞅啊卫鞅,国君念你辛苦,景监慕你才华,谁想你一个草包,饭袋,猪头,砖头!分明亡国之道,还说治秦长策!鲁国气息奄奄,是秦国学得吗?你呀你,我看也就只能下两盘破棋。说到正事,砖头一块,一块砖头!”

卫鞅哈哈大笑,前仰后合,逗得小令狐也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甚?难道你很高明吗?”

大笑一阵,卫鞅回过神来认真问:“内史大人,你说卫鞅千里迢迢,就是为了给秦国讲这亡国之道来了?”景监一怔:“既然不是,为何忒般没力气?”

“访秦之前,你答应过我的请求。”

景监默然点头。卫鞅坦然相对:“景兄,请为我再次约见秦公,我知道该如何对策。”景监叹息一声:“好,君子一诺,再信你一次。”正在此时,门外一阵急骤马蹄声,接着啪啪啪的拍门声。小令狐急急开门,一个书吏冲进门来高声道:“内史大人,招贤馆士子们闹起来了!”

“你去忙,我走也。”卫鞅和景监一起出门,回了客栈。

招贤馆已经一片混乱。士子们将掌事围在中间,吵吵嚷嚷要见国君,否则今夜离秦。掌事连连向士子们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不要急,不要急,已经派吏员去请内史大人了。”一个士子高声怒斥:“内史徇私,找他何用?我等要面见国君!”“对,面见国君!”士子们嚷成一片。景监赶到时,满庭院正乱得不可收拾。景监站上一块石头高声道:“诸位先生,我是内史景监。有何不平,请对我说。”

一个红衣士子高声道:“一个腐儒能面君陈策,我等为何被冷落!”

“内史徇私,举贤不公,我等要面见君上!”

“王道之说,也大礼相待,何人荐举!”

“国君不听亡国之道,只有内史徇私舞弊,举莠弃良!”

“请问内史,卫鞅用多少金钱买通了大人?”

“我等实言相告,今夜不见君上,即刻就走!”

“求贤令说得好,实则虚情假意,蒙骗天下!”

景监已经明白,这完全是因为卫鞅之举激起的事端。士子们个个自命不凡,访秦回来后更踌躇满志熬夜撰写,等待一朝面君陈策。谁知午后有消息传出,说那个魏国士子是个腐儒朽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讲了一通不着边际的大话,国君愤然拂袖而去。这一下犹如火上浇油,士子们不约而同地将举荐腐儒的罪责安在了景监身上,越想越不满,便相聚计议,以离开秦国相要挟,提出当夜面见君上。

景监心下明白,向场中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景监是否徇私枉贤,可以存疑。卫鞅是否真才,可以后观。诸位请见君上,景监即刻进宫禀明。君上勤政敬贤,定然不会怠慢诸位。请诸位立即准备对策!”

士子们想不到这个实权内史如此爽快,一时间全场沉默。依许多士子的揣测,这个内史已经被卫鞅收买了;此等佞臣,不给他金钱,休想过他关口,和山东六国一样!今日提出面见国君,他定然拒绝,然后便闹到国府,扳倒这个黑心内史!士子们没有想到,景监竟然一口答应去请国君。有些人忐忑不安起来,原本已经将包袱提在手里要走的人也顿时尴尬起来。

景监走下大石,对掌事吩咐:“好生侍奉先生们。今夜对策之前,哪位先生也不能走。收拾庭院,准备迎候国君!”说完,上马出了招贤馆。

片刻之间,秦孝公走马而来。他正在书房用功,接到景监急报颇感意外,稍加思忖,便向黑伯吩咐了几件事,和景监一起从容来到招贤馆。

招贤馆庭院,已经布置好露天坐席。秋月当空,再加上几十盏硕大风灯,偌大庭院明亮异常。士子们已经在各自坐席上就位,肃然安静中透出几分紧张。景监吩咐,在前方中央国君长案两侧再加了六张木案。刚刚加好,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子岸、车英六位大臣相继来到入座。场面如此隆重,显然大出士子们意料,肃然静场中有人紧张得不断轻轻咳嗽。景监看见卫鞅也来了,坐在最后的灯影里。

秦孝公庄重开口道:“诸位贤士,访秦辛苦,本公先行谢过。秦国求贤,未分良莠前一体待之。今夜以卫鞅陈策之同等大礼,倾听诸位先生之治秦国策,敢请不吝赐教。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国士民心,秦国是否屈才枉贤,人神共鉴!”

景监拱手道:“敢请诸位贤士,先行报出策论名目,以定应对次序。”

士子们相互观察,眼神探询,窃窃私语,一时无人先报。终于,一人站起,布衣长衫,黑面长须,高声道:“我乃陈国士子王轼,访秦十县,深感秦国吏治弊端,呈上我的《治秦吏治策》。”书吏接过,恭敬摆在秦孝公案前。孝公肃然拱手道:“多谢先生。本公当择日聆听高论。”

一阵**,有人站起高声道:“访秦有得,呈上我之《秦县记》。”

“吾崇墨家,呈上《兼爱治秦》。”

“呈上《无为治秦》。”

“呈上《百里奚王道治秦》。”

“呈上《中兴井田论》。”

“呈上《地力之教未尽论》。”

“我是《更张刑治论》。”

一卷又一卷报出呈上,秦孝公案前已经堆起了高高一摞竹简卷册。大约五十多卷时,秦孝公还没有听到一个振聋发聩的题目,场中却突然静了下来。

景监笑问:“其余先生如何?”

经常愤愤然的红衣士子霍然站起,手扶长剑高声道:“我乃稷下士子田常。不知秦公对非秦策论,可否容得?”自报赫赫名号与显贵姓氏,又兼腰系长剑神态倨傲,非但甘龙等几位大臣一脸不悦,就是场中士子,也是侧目而视。秦孝公却精神一振笑答:“良药苦口,良臣言悖。何能不容非秦之言。”

“好!这是田常之《恶政十陈》,秦公愿听否?”

名目一报,场中一片哗然,甘龙等早已是面色阴沉。面对秦国君臣天下士子,公然指斥秦国为恶政,等闲之人岂能容得?

秦孝公一拱手道:“先生徐徐道来,嬴渠梁洗耳恭听。”

红衣士子田常展开长卷,亢声道:“秦之恶政有十:其一,穷兵黩武;其二,姑息戎狄;其三,君道乖张;其四,吏治暗昧;其五,贬斥私学;其六,田制混乱;其七,不崇孝道;其八,**民生;其九,崇武贬文;其十,不开风化!大要如此,秦公思之。”

这《恶政十陈》,几乎将秦国的政情治情悉数罗列,刻薄斥责,座中大臣无不愤然作色。嬴虔、子岸、车英三人,同时紧紧握住了剑柄。田常坦然微笑站立场中,似乎在等候着秦国君臣的雷霆怒火。坐在最后灯影里的卫鞅禁不住手心出汗,担心秦孝公按捺不住。他看透了此人苦心,定是要在秦国以“不畏暴政”的惊人行动成名于天下。若秦公发作,田常肯定更加激烈,这是“死士”一派传统,他们不会屈服于任何刀丛剑树。

再看秦孝公,却肃然站起深深一躬:“先生所言,嬴渠梁虽感痛心疾首,然则实情大体不差。嬴渠梁当谨记先生教诲,刷新秦国,矢志不渝。”

又是大出意料,士子们不禁拍掌高喊:“好!秦公雅量!”

十几个士子纷纷站起,呈上手中卷册,高报:“《穷秦录》!”

“《苛政猛于虎》!”

“《入秦三论——兵穷野》!”

“《栎阳将死论》!”

纷纷嚷嚷,竟全是抨击秦国的简册,一卷一卷,堆满了一张长案。秦孝公肃然立于攻秦简册前,一卷卷飞快浏览,不禁悚然动容。他回身对田常等人一拱手道:“公等骨鲠之士,请留秦国,以正朝野视听。”

田常哈哈大笑:“秦公欲以我等为官乎?我等痛斥秦国,秦公不记狂狷荒唐,已知足矣!岂能留秦,自讨无趣?”非秦士子们纷纷应和:“多谢秦公!”“我等当离秦东去也。”“秦公胸襟似海,容当后报!”

秦孝公站上长案,向士子们拱手一周,慨然高声道:“公等对秦国百年以来之诸种弊端,皆作通彻评点,切中时弊。嬴渠梁以为,非秦者可敬,卑秦者可恶。诸位既敢公然非秦,亦当有胆略治秦。精诚之心,何自觉无趣?请诸公留秦,十日内确认职守。公等以为如何?”又是深深一躬。

抨击秦政的士子们低下了头,难堪地沉默着。突然,田常面色涨红,锵啷拔出长剑,挺身走到秦孝公面前。座中子岸一声怒吼:“大胆!”远处几名甲士跑步上来围住了田常。秦孝公勃然变色,大喝一声:“下去!”转身拱手道,“先生见谅,有话请讲。”田常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激昂高声道:“田常身为稷下名士,非但作《恶政十陈》,且鼓动同人离开秦国!然则,秦公非但不以为忤,反以国士待我。人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田常当以一腔热血,昭秦公之明!”话音方落,长剑倒转,洞穿腹中,一股热血直喷三丈之外。

“先生!”秦孝公大惊,扑到田常身上。

田常拉住秦孝公手笑道:“公之胸襟,图霸小矣!当王天下!”说完颓然后仰,撒手而去。变起仓促,士子们都感到震惊,围在田常的尸体周围默然垂首。秦孝公抱起田常遗体,安放到自己的长案上,眼中含泪肃然道:“先生国士,以上大夫之礼葬之。”

满场士子庄重一躬:“谢过秦公高义!”

秦孝公向士子们拱手做礼,坦诚真挚而又不胜惋惜道:“田常先生去了,诸位勿以先生之慷慨激烈有所难为。愿留则留,愿去则去。留则同舟共济,去则好自为之。秦国穷困,没有驷马王车送别诸君。远道者赠匹马,近道者牛车相送,每位先生赠送百金,以为杯水车薪之助。”

一个中年士子感动哽咽了:“我等离秦还乡,皆因与秦地风习水土不合,其中亦有不堪艰难困苦者。我等没有对策可呈,然绝无他意,尚请秦公详察。”秦孝公不禁大笑:“周游列国,士子风尚。入秦去秦,寻常得紧。十年后,敢请诸位重游秦国,若贫弱如故,嬴渠梁当负荆请罪于天下!”

“好!”一片激昂,喊声掌声响彻招贤馆。

当南门箭楼上响起五更刁斗时,招贤馆方才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早晨,景监送走了三十多名东方士子,又将留秦士子们的各种事务安排妥帖,才来到国府觐见秦孝公。时当正午,秦孝公正在书房外间用饭,立即吩咐黑伯给景监送来一份午饭:一鼎萝卜炖黄豆,一盘黑面烤饼。看看国君面前也是同样,景监不禁眼眶湿润起来。匆匆用完,黑伯收拾擦拭了书案,默默去了。孝公笑道:“秋阳正好,院中走走。”景监随孝公来到庭院,落叶沙沙,阳光暖和得令人心醉。孝公笑道:“景监匆匆而来,要跟我晒太阳?”景监一时面红嗫嚅,开不了口。孝公看着景监窘迫,哈哈大笑:“说吧,任事不怪你就是。”

“卫鞅对策,实在迂腐。”

“迂腐者又不是你,不安何来?”

“臣斥责卫鞅,说他的对策是亡国之道。他回一句,臣感意外。”

“他如何回?”

“他说,我卫鞅千里迢迢,难道就是对秦公讲述亡国之道来了?”

秦孝公闻言,默然良久,笑问:“内史还想如何?”

“臣斗胆,再次听卫鞅一对。”

“内史不死心,就再见一次了。我看,明日正午,就在这院中。”

次日正午,卫鞅、景监一起向国府而来。进得政事堂,恰恰秦孝公用餐方罢,正在庭院中漫步,见二人到来笑道:“本公正在恭候先生,这厢请。”来到政事堂后面的空阔庭院,只见树下已经铺好了一张大草席,案几齐备,黑伯正在摆设茶具。显然,秦孝公要在这露天庭院听卫鞅第二次对策。秋日和煦,又逢午后最少来人的时刻,院中一片寂静清幽,正是静心交谈的大好时光。

秦孝公拱手笑道:“前次朝堂人多纷扰,先生或未尽兴。今日嬴渠梁屏弃杂务,恭听高论,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卫鞅从容不迫道:“君上既然不奉王道,卫鞅以为可在秦国推行礼治。以礼治国,乃周公所创兴邦大道,孔丘一力承袭之。以礼制为体,以仁政为用;仁政理民,礼制化俗,使国家里外同心,达大同之最高境界。如此,民风淳厚,国力自然凝聚为一。”

秦孝公不像头次那样一听到底,微笑插问道:“儒家主张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其实就是要恢复到西周时的一千多个诸侯国去。此道,先生以为可行?行礼治、复井田、去赋税,方今战国也可行?”

卫鞅一副老成模样道:“儒家行仁政、复礼治,不以成败论美恶。不修仁政,虽成亦恶。修行仁政,虽败亦美。此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大理也。”秦孝公冷冷笑道:“大争之世,弱肉强食,实力较量,先生却教人不以成败论美恶,不觉可笑吗?果真如此,秦国何用招贤?”

景监在旁,沮丧至极,只是不好插话,大惑不解地盯着卫鞅,脸上木呆呆难看至极。卫鞅却不急不躁,没有丝毫窘迫,从容再道:“君上再容我一言。”秦孝公笑道:“无妨,洗耳恭听。”

“若君上痛恶仁政礼治,卫鞅以为,可行老子大道之术。老聃乃千古奇才,其道家之学,绝非寻常所言的修身养性之学,乃是一种深奥治国之大学问。方今天下刀兵连绵,若能行道家之学,则君上定成千古留名之圣君!”

“敢问先生,道家治国,具体主张何在?”

“官府缩减,军队归田,小国寡民,无为而治。此乃万世之壮举也。”

“还有吗?”

“道家精华,尽皆上述。其余,皆细枝末节也。”

秦孝公哈哈大笑:“先生之学,如何尽教人成虚名,败实事?此等学问,与宋襄公仁义道德如出一辙,有何新鲜?一国之君,听任国亡民丧,却去琢磨自己千古留名,这是为君之道?是治国之道?”说罢站起来一笑,“先生若有精神,去做别的事了,治国一道,不谈也罢。”大袖一挥,径自而去。

景监呆若木鸡,难堪得不知何以自处。想追孝公,无颜以对;想说卫鞅,又觉无趣:只有板着脸生自己闷气。突然,卫鞅仰天大笑,显然开心至极。景监愕然莫名:“你,莫非有病?”卫鞅再次大笑:“内史,我高兴也!”景监上下端详:“你,高兴?还有高兴处?”卫鞅深深一躬:“请与我客栈共饮,以贺半道之功。”景监气狠狠道:“看你卫鞅能有甚个名目?走!随你。”

卫鞅拉着景监,欣然来到渭风客栈。侯嬴立即摆上肥羊炖与苦菜烈酒。景监闷闷不乐,卫鞅满面笑意。侯嬴疑惑地看着两人:“一喜一忧,究竟如何?”景监摇头叹息道:“又说了一通忒没力气的话,君上拂袖而去。你说你,高兴个甚?不是有病吗!”侯嬴不禁笑了起来:“鞅兄原本卖药,何以自己有病?”卫鞅大笑举爵:“来,景兄,侯兄,我等先痛饮一爵!”景监低头不语,更不举爵。侯嬴笑看卫鞅。卫鞅微笑道:“景兄莫要沮丧,与君上今日一会,大功已成一半矣!”景监蓦然抬头:“大功?你还有大功?”卫鞅笑道:“景兄,你久在官场,但闻国君求贤而择臣,可闻臣工亦求明而择君?”景监惊讶道:“你是说,你是在选择明君?”卫鞅大笑道:“然也。景兄一语中的。”景监依然一脸困惑:“用亡国之道选择明君?”卫鞅悠然道:“景兄曾扮东方大商进入魏国,想来对商道尚通。请问,今一人怀有绝世珍品,当如何寻找识货买主?”

景监毫不迟疑:“自当示珍品于买主,真实介绍,如实开价。”

“若买主不识货,又当如何?”

“继续等候,另外寻觅识货买主。”

“整日怀抱珍奇,沿街叫卖?”

“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不成?”景监似有不服。

“我有一法,景兄姑妄听之。”卫鞅颇为神秘地一笑,“大凡稀世珍奇,绝不可轻易示人。首要大计,在于选择目光如炬之识货者,此所谓货卖识家也。试探买家之上乘法则,先示劣货,后出珍奇,如此百不差一。景兄以为如何?”卫鞅的口吻,完全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商人。

景监还在回味之中。侯嬴笑道:“不识劣货,岂能识得绝世珍奇?鞅兄如此精于商计,佩服。”卫鞅揶揄道:“鞅为殷商之后,略通一二,聊作类比,二位见笑。”景监猛然拍案,高声道:“好!君择臣以才,臣择君以明,不识货,焉得为明?鞅兄高见,景监茅塞顿开!”

侯嬴笑道:“如此,前路如何走法?”

“看内史了,景兄对卫鞅还有信心否?”

景监大饮一爵,长吁一声:“硬起头皮,再来一次。”又猛然醒悟,“哎,先说好,这次是劣货还是珍奇?”卫鞅、侯嬴同声大笑,景监也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