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没有骑马,徒步跋涉。

马虽可以代步,但在穷困的山乡,一则快不了多少,二则草料负担难以解决。布衣徒步对他来说,本来就不是新鲜事。踏勘的又是一个准备长期扎根的国家,多有感奋,丝毫没有苦不堪言的沮丧心绪。他没有在招贤馆士子中寻觅同伴,选择了孤身之旅。在他看来,深刻的思虑是孤独的审视所生发的,大行赖独断,不赖众议。深访山野,纷纭众议只会关注行止,无助于明澈思虑。

卫鞅首先向西。他相信,秦国的封闭,秦国的孤立,秦国的穷困,秦国屡败于东方而没有灭亡的原因,应该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踪迹。卫鞅想真切地体察秦国西部老根,看看能否找到别人熟视无睹的东西。依旧边走边问,风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过了秦国旧都雍城,走到了数百年前秦部族被封为“附庸”的一片山间盆地。再向西走三五十里,是两山夹峙的陈仓险道,也就是当年秦穆公与戎狄战事的咽喉要塞。

走到陈仓口山巅的时候,正是夕阳将落的时分。

茫茫群山的沟沟壑壑,被染成了一片金色。沟中可见民居点点,炊烟袅袅,山岭石面**,一条小河从沟中流过,两岸乱石滩依稀可见。正是夏日,山野沟壑却难看到几株绿树,眼中不是青白山石,便是莽苍黄土。山沟中时有哞哞牛叫声回**,倍显空旷寂凉。岭上遥望,卫鞅不由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走遍列国,这是他所见到的最为荒凉贫瘠的地方。这里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还不是最穷困的地方。秦国还有更多的穷山恶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带的渭水平川,他已经大体看过了。如果说,关中是一种富庶土地的贫瘠,那么这里已经是真正的穷困了。可是,还有比这里更为穷困的地方。秦国土地,可真是满目荒凉的穷极之邦啊!这样的国家,要变成满山苍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国强的强盛大邦,几乎是痴人说梦。没有翻天覆地的大志向、大动作,休谈秦国富强也。

暮色降临,卫鞅在寻觅入村路径时,不小心滚落山沟。

滚到沟底,幸未重伤。站起细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山顶还有晚霞,沟中已经暮霭沉沉了。可是,村中没有一星灯光,只黑乎乎一片石屋。走到一座稍微整洁的小院落前,粗大的柴门半掩着,黄泥糊成的门额上挂着一个破旧的木牌,隐隐可见“里正”两个大字。卫鞅敲敲柴门,拱手高声问:“有人吗?里正在家吗?”话音未落,一只大黑狗凶猛地扑出来汪汪吼叫。

“黑子,住了。”黑屋里传出一声苍老呵斥,黑狗立即钉在门边伸出长舌呼呼喘息。黑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边走边咳边嘶声问:“谁?”卫鞅拱手笑道:“里正老伯,我是游学士子。迷了路,投宿一晚可行?”老人拉开柴门,上下打量着卫鞅:“黑灯瞎火,你能进沟?”卫鞅笑道:“老伯,找不见路,不小心滚下沟来了。”老人点头道:“你能找见路,山河里还能撑到今日?手脚都有血口子。来,先进来。黑子,卧去。”

卫鞅走进了院子。大黑狗悄悄卧在了黑屋门口。老人高声道:“婆子,出来见客。碎小子,叫人笼火迎客。”黑屋里连应两声,先钻出来一个光屁股男孩向卫鞅躬了躬腰,说声“远客好!”便蹦出门了。后边又跟出一个身着黑布短衣裤的女人,一躬笑道:“客好?”卫鞅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最粗朴的山野应酬,也是礼数不缺,看来老里正见过些许世面。卫鞅拱手道:“多谢里正关照。”老人给卫鞅推过一个木墩:“来,坐。”卫鞅坐了下来。老人道:“何国人氏?”卫鞅道:“陈国,太远了。”老人点头:“还好。陈国跟老秦没开过仗,没人骂。”

这时,一个壮实黝黑的女孩子光着脚丫,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说不清颜色的短衫裤,捧来一个硕大陶壶和瓦盆。将瓦盆放在卫鞅脚前,大陶壶噗噜噜倒满瓦盆,女孩低声道:“凉茶。客喝。”卫鞅确实渴极,端起瓦盆,顿觉一种浓浓土腥夹着干树叶味扑鼻而来,咕咚咚牛饮而尽,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谢。”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治凉茶,谁都爱。今黑就她陪你。”卫鞅一下没听清,以为老人夸赞女儿,连忙道:“多谢村正,小女勤劳聪敏,定能嫁个好人家。”老人高兴笑道:“碎女子,客夸你哩。”女孩一脸木然道:“听着了。客也好哩。”老人笑道:“同好同好,碎女子福气。”

“火笼好了!”门外传来男孩叫声。

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婆子女子,都走。”

山脚下打麦场燃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着一只野羊。

山村孩童们兴奋地跳着蹿着,从山坡上搬来枯树枝丢进火里。篝火熊熊燃烧,将半个村子都照亮了。偏僻的穷山沟一旦有客,就是全村大喜之日。无论冬夏,山民们都会燃起篝火,举行迎客礼。老秦人与戎狄杂居数百年,此等古朴习俗多了。卫鞅在东方列国多有游历,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如此古道热肠。他很感动,也很高兴。能见到全村人,对他是最有价值的。

七月伏暑,山沟河谷丝毫不显炎热。村人们在火堆旁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粗陶碗,男女相杂坐着。卫鞅坐在老里正和一个白发老人中间,算作迎客礼的尊位。老里正黑胖胖的女儿,高兴地坐在了卫鞅身边。时当月半,天中一轮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间,卫鞅仿佛回到了远古祖先的岁月。

“上苦酒——”卫鞅身旁的白发老人嘶哑发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权威,即或官府委任的里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听他的。

听得号令,一个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里倒满红红的汁液。一步一闪,一闪一点,便是一碗,极有节奏,煞是利落。村人们一片赞叹。顷刻之间,男女老少面前的粗黑陶碗都满了。老里正举起陶碗向卫鞅一晃,又转对村人,嘶声道:“贵客远来,苦酒,干——”先自咕咚咚喝下。

卫鞅不知苦酒为何酒,但对饮酒有着本能的喜好,从来是客随主便。见里正饮下,卫鞅举碗高声道:“多谢族老里正!多谢父老兄弟!”一气饮尽。刚一入口,酸呛刺鼻直冲头顶,若非他定力极好,真可能要吐了出来。村人们却是啧啧擦嘴,交口赞叹着:“好苦酒!”“够酸!”“村中最后一坛了,藏了八年,能不好!”

族老笑问:“远客,本族苦酒如何?”

卫鞅笑道:“提神!很酸很呛。很像醋。”

村人一齐哈哈大笑。族老正色道:“醋,酒母生,五谷化,不是正酒。醋,老秦人叫作苦酒。远客不知?”

卫鞅恍然大悟,拱手笑道:“多谢教诲。”

老里正笑道:“人家魏国,做苦酒用五谷。老秦穷,收些烂掉的山果汁水,藏在山窖里,两三年后便成苦酒。这几年天旱,山果没得长,苦酒没得做了。这是最后一坛,八年了,舍不得哩!”

卫鞅听得酸楚,拱手道:“素不相识,受此大恩,惭愧。”

族老哈哈大笑:“远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

蓦然,卫鞅在火光下看见族老半裸的胳膊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再听老人谈吐不凡,恭敬问道:“敢问老伯,从过军?”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谁没当过兵?你问他们。”

倒酒瘸子高声道:“族老当过千夫长,斩首六十二,本事大哩!”

卫鞅肃然起敬:“族老,千夫长几是将军了,为何解甲归田?”

瘸子喊道:“丢了一条腿,打不了仗了,还有啥!”

卫鞅低头一看,族老坐在石头上盘着的分明只有一条腿,破旧的布裤有个大洞,鲜红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隐忽现。卫鞅心如潮涌,颤声问:“官府没有封赏?”里正粗重叹息一声,冷冷一笑:“封赏?连从军时自己的马和盔甲都没拿回来。光身子一人被抬回来,没婆子,没儿子,老可怜去了!”话音未落,一个老妇人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的儿呀,你回来也——”

瘸子尖声喊道:“老婶子,哭个啥,挺住!给你客说,我山河里百十口人,五十来个男人当兵打过仗,活着的都是半截人,你看!”瘸子猛然拉开自己裤子,两腿上赫然十几个黑洞,“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们。”

男子们默默脱去破旧的衣衫,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体上各种肉红色的伤疤闪着奇异的惊心动魄的亮光。人们莫不掩面哭泣,唏嘘不止。

族老高声呵斥:“都抬起头来!哭个甚?这是迎客吗?”

村人们中止了哭声,一片抽抽嗒嗒,拭泪抬头。

卫鞅热泪盈眶,哑声问道:“斩首立功,不能任官,爵位也不给?”

族老叹息道:“好远客哩!普天之下,爵位都是世族的。我等贱民,纵然斩首立功,最高做个千夫长,也还是没有爵位。到头来,只配回家耕田卖苦。能在回来时领上千把个铁钱,用泥土糊间房子,已经托天之福了,还想爵位?客从外邦来,天下可有一国给贱民爵位?”

卫鞅默默摇头,无言以对。

里正道:“说这些作甚?客又不懂。老哥,上肉如何?”

族老点点头,高声喊:“咥肉——”

瘸子高兴得跳起来,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剑,极其利落地将烤野羊割成许多大小一样的肉块。两个赤脚男孩子飞跑着,专门往每人面前送肉。唯有卫鞅面前,是一块肥大羊腿。肉块分定,一位一直默默无言的红衣老人站起,从腰间抽出一支木剑,肃然指划一圈,高声念诵起来:“七月流火,天赐我肉。人各均等,合族兴盛!咥肉——”人们欢笑一片,各自抓起面前的肉块。

里正和族老向卫鞅一拱手:“客请。咥!”

卫鞅拱手道:“多谢。咥!”在欢笑声中和农人们一起啃起了烤羊肉。卫鞅撕下一半羊腿,递给身旁里正女儿:“给你。我咥不了。”女儿粲然一笑,拿过来放在手边。

瘸子尖声喊道:“来,山唱——”

山民们奏起了简朴粗大的九弦秦筝,有人用木棒敲打着陶瓮,有人用手掌拍打着瓦缶,更多人可劲拍着大腿敲打着陶碗,一齐吼唱了起来:

七月流火

过我山陵

女子耕织

男儿作兵

有功无赏

有田无耕

有荒无救

有年无成

悠悠上天

忘我苍生

秦筝悲怆,歌声激越,在夏夜的山风里,飘得很远很远。

歌声响起时,卫鞅已经泪如泉涌了。他熟悉几乎所有的雅乐与各国民谣唱法,可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刺疼人心的秦风歌谣。他不愿意去和唱这样的歌儿,即或他可以唱得更好。山民们那种近于麻木的苦难宣泄,已经完全将他淹没了。

回到老里正家,已经三更将尽。

老里正家,是两开间的砖泥屋,显然无处留客。卫鞅对风餐露宿有过锤炼,坚持要睡在院子里。老里正夫妇无论如何不答应,硬是要他睡在靠近窗户的墙下。老里正说,那是专门留宿贵客的,冬暖夏凉哩。山民朴实憨厚,丝毫不以客人见外,如果拒绝,分明是大不敬的。想来想去找不到托词,卫鞅只好在窗下和衣而卧,连日奔波疲劳,一时呼呼睡去了。

酣睡之中,一种奇异的感觉使卫鞅霍然坐起。揉揉眼睛,定神一看,里正女儿正赤身**趴在自己腿上蠕动着,丰满肉体在暗夜中发出幽幽白光。卫鞅惊出一身冷汗,双手推开光滑的肉体低声道:“小妹妹,不能这样。”少女扑哧一笑:“怕甚?大(爹)让陪你。你不要我,没脸见人哩。”卫鞅想想道:“我要小解,跟我到外边院子里可好?”少女笑道:“想尿,走。”说着光身子披了件衣服,拉起卫鞅到了院中。

残月西沉,院中一片朦胧月色。卫鞅道:“小妹,来片席子陪我说话,可好?”少女高兴道:“好哩,客想咋就咋。”拉来一片破席,让卫鞅坐下,自己偎在旁边。卫鞅脱下长衫亲切道:“小妹,穿上这件衣服说话,冷。”少女笑笑,穿上长衫包住了自己,又趴在卫鞅腿上。

“小妹妹,多大了?”

“十三。客多大?”

“老哩,三十六。小妹有婆家吗?”卫鞅有意夸大了自己年岁。

“没。村里没后生,只有老半截人。”

“小妹妹,陪过别的客人吗?”

“没。娘说,我还没**哩。”

卫鞅长长叹息一声:“小妹妹,想找个好后生吗?”

“想。”少女明亮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卫鞅含泪笑道:“小妹妹,叫我一声大哥,大哥帮你。”

“大哥——”少女抱住了卫鞅,一声哽咽。

卫鞅不断找各种话题,终于和这个十三岁的山女说到了天亮。

清晨,老里正夫妇高兴地给卫鞅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连连说碎女子没有陪好客。卫鞅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来肃然拱手道:“老伯,我乃四海游学士子,要钱没用。我给你留下九百铁钱,再盖间房子。老伯万勿推托。”说着拿出钱袋捧到老里正面前。

“啥?这叫啥事?不成!”

老里正一听,面红耳赤,高声回绝,显然感到受了重大欺侮。卫鞅无奈,只好收起钱袋道:“老伯,村里没有年轻后生,我想将小妹妹认作义妹,带她到栎阳,在一个朋友处做份生计,不知老伯意下如何?”老里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喊道:“碎女子,过来!昨晚没陪客?”少女垂头低声道:“陪了。”里正道:“睡了没?”少女擦着眼泪摇摇头。老里正大是摇头:“不中用的东西!婆子你说。”老妇人擦着眼泪道:“客是好人,碎女子跟他去也好。”老村正挥挥手道:“去去去,留下也见不得人哩!”老妇人擦泪道:“碎女子,快给客磕头,叫大哥。快!”少女憨笑道:“娘,昨晚叫过了。”却又跪倒在卫鞅面前叩头。卫鞅连忙扶起道:“小妹妹,不用了,跟大哥走。”老里正挥手道:“乡邻还没起哩,快走快走。”老妇人道:“走。我送客,送碎女子。”

卫鞅向老里正深深一躬:“老伯,村人始终无人问我姓名。在下实言相告:我叫卫鞅,前往栎阳修学。如果你想小妹了,到栎阳渭风客栈找我。”

“记下了,走哩。”老里正抹抹眼泪,背过身去了。

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巅,山沟里尚是黑蒙蒙一片。卫鞅牵着山女的手,走出了沟口。老妇人在身后遥遥招手。

“大哥,我还没出过沟哩。”

“跟大哥走,长大了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