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迁七年,一个多雪的冬天,赵国情势渐渐变得诡异了。

秦国大军压境,赵国朝野分外沉闷。眼看年节将至,整个邯郸没有丝毫的社火驱年的热闹气息。此时,邯郸官署巷闾传开了一则令人振奋的消息:庞煖被赵王封为临武君,将率腹地大军奔袭秦军侧后断其粮道,与李牧合围秦军!消息传开,邯郸人弹冠相庆,年节气氛顿时喷涌出来。

消息传至四邑幕府,庞煖颇为惊讶,一时实在难分真假。三日之后,赵王书飞到了庞煖幕府:擢升庞煖为临武君,立即前往信都接受赵王颁赐的兵符,率腹地大军与秦大战。缜密的庞煖与旧部将士密商,将军们没有一人提出异议。一则,临武君若能手握一支重兵,更是肃清朝局的大好时机;二则,赵王巡视抗秦军务已经亲自北上,赶到信都接受兵符事属自然。赵王纵然昏聩,起用名将抗秦毕竟是正道,为大将者岂能疑虑?一番议论会商,庞煖不再迟疑,立即率领一个三百人马队星夜赶赴信都。

谁也没有想到,庞煖从此便没有了消息。

颁行朝野的赵王书说,临武君主张合纵抗秦,已经北上燕国,后再下齐国楚国斡旋联军事宜,开春当有合纵盟约成立。庞煖旧部将信将疑,只有耐心等待临武君亲自回复的消息。如此沉沉两月余,庞煖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庞煖旧部大起疑心,秘密前往井陉山,请见李牧会商。李牧疑惑百出,又不能甩开秦军彻底查究此事,只有抚慰诸将再作忍耐,待来春水落石出再定。

李牧不知道,将军们也不知道,巨大的阴谋已经逼近了他们。

井陉山变成了茫茫雪原,黑红两片营地陷入了广袤旷远的沉寂。立马高岗,凝望关外,李牧身心寒彻如冰雪天地。对于大军战场,李牧具有一种寻常将军无法企及的明锐感。两军相持半年余,秦军的正式攻坚只有开始的那一次,其后只是无休止的袭击骚扰。仅仅是那一次攻坚,李牧已经敏锐地洞察到,秦军战力之强,远非今日赵军可比。

“大将军,赵王书!”

亢奋禀报夹着急骤的马蹄飞上了高岗,司马尚亲自来了。

“何事?”李牧依然遥望远方。

“王书在幕府。特使韩仓说,赵王召大将军商议会战秦军。”

“韩仓来了?”

“对!韩仓还说,庞煖策动合纵联军有望!”

“你信吗?”李牧骤然转身,迷惘的目光充满惊诧。

“大将军,我军大困……宁可信其有。”

“你是说,李牧该当奉召?”

“大将军若有脱困之策,或可,不奉召。”司马尚说得很艰难。

李牧良久默然。说到底,赵军大困雪原是实情,不能解困,只有空耗等死。作为大军统帅与副帅,既没有脱困之策,又要放弃闪烁在眼前的一丝希望,对二十万将士如何说法,自己心下何安?

“幕府。”马鞭一抽战靴积泥,李牧转身便走。

在幕府聚将,接受王书,李牧始终没有说一句话。韩仓自觉无趣,终究灰溜溜住口。李牧这才站起身来,拄着那口数十年须臾不离其身的长剑,平静地一挥手道:“司马尚执掌军务。”说罢,李牧对着满厅大将肃然深深一躬,一转身大步赳赳出了幕府。哗啦一声,大将们都涌出了幕府,人人泪光,人人无言。李牧没有一句话,再次对将军们深深一躬,翻身上了那匹雄骏的阴山战马,一举马鞭,便要带着生死相随的两百飞骑风驰电掣般去了。

“大将军稍待!”司马尚骤然前出,横在李牧马前。

李牧圈着战马看着司马尚,脸色平静得有些麻木。

“诸位将军!我等随大将军一同入宫,向赵王请战!”

随着司马尚的吼声,大将们轰然一声爆发,愿随大将军请战的呼喊在雪原山谷**出阵阵回音声浪。“诸位,”李牧不得不说话了,“我军久困井陉山,粮草将尽,援军无望,退不能退,进无可进。若无举国抗秦之势,则我军必败。败得比长平大战还要窝囊!李牧毕生征战,不曾窝过一兵一卒,而今却要活活窝死二十余万大军,心下何安也!将军百战,终归一死。而今赵王有会战之书,这是赵军唯一出路,也是赵国唯一出路!唯其如此,纵然刀山在前,李牧死不旋踵!”

所有大将都沉默了,唯有旌旗猎猎之声抖动在寒冷的旷野。

“司马尚与大将军同往!”

“不。谁也不要同往。”

李牧对慷慨激昂的司马尚一摆手,圈马转身对将士们高声道:“兄弟们,战死沙场,才是将军正道!谁也不要将鲜血洒在龌龊的地方。都给我钉在井陉山,扛住王翦,扛住秦军!纵然血染井陉,也教秦人明白:赵国之亡,不在赵军!”

将军们的吼声,激**了整个军营。片刻之间,连绵大营交相激**起愤怒的吼声。“赵国之亡,不在赵军!”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震撼激发起来,长期憋闷的火焰突然喷发了。兵士们涌出了帐篷,民夫们涌出了山洞,红色的人群奔跑者汇聚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火红,包围了幕府,包围了李牧。

“我民威烈,天恒亡之。李牧何颜立于人世哉!”

李牧一声喟叹,轻夹双腿,阴山战马长嘶一声飞入了茫茫雪原。在赵国的最后一个冬天,李牧离开了井陉山营地,从此永远没有回来。就像庞煖那样,李牧也被赵国庙堂的巨大黑洞无声无息地吞噬了。无论李牧之死在后世有多少种说法,李牧确定无疑地被赵国庙堂杀死了。

在举国疑惑的冬末,赵葱、颜聚接掌了井陉山幕府。赵王书随着两位新主将抵达幕府。司马尚被罢免副帅职务,贬为云中将军,即日起程回云中大营,筹划对北路秦军战事,理由是“司马尚善领边军为战,当效大将军李牧建功”。当然,司马尚不能带走井陉山的十万边军与任何部将,而只能一人离军北上。王书一宣,司马尚代李牧交出兵符,一句话没说离开了井陉山幕府。

从此,这位忠实辅佐李牧的赵军大将不知所终。

赵国黑洞大发作之时,秦军攻势如春日惊雷骤然炸开。

从赵葱颜聚接到第一道战报开始,未及旬日,南路杨端和军大举进逼邯郸外围要塞,北路李信秦军一路直下逼近信都。赵葱连赵王的王书都没有等到,便骤然面临已经逼近到百里之内的李信军的威慑。来不及任何谋划,两人匆忙下令井陉山赵军向信都柏人方向靠拢,正面抵挡李信军南下。不料,赵葱大军刚刚开始向南回收,井陉山秦军已经潮水般开过了几乎不设防的井陉关,猛烈地咬住了赵葱大军。秦军冯劫部两万铁骑飞兵超前,一举插在信都与邯郸之间的隘口,迅速构筑壁垒,截断了井陉山赵军的南下之路。同时,秦军冯去疾部两万铁骑飞兵插入信都与柏人之间的山地隘口,一举截断赵军向东南靠近大陆泽的通道。

万般无奈,赵葱颜聚下令全军回身死战。

王翦亲率十余万秦军重甲精锐,在残雪未消的山原与赵军展开了大战。

赵军统帅赵葱已经完全慌乱,匆忙间接受了颜聚对策:两人各率十万大军,据守南北两厢,诱使王翦大军从中央山地进兵,南北夹击合围秦军。不想,两人分兵方完,堪堪离营尚未展开;黑森森的王翦大军已经展开成巨大的扇形,从辽阔的山原逼了过来。秦军战法简单实在:两翼铁骑包抄,中央重甲步军在漫天箭雨下强力冲杀。如此不到两个时辰,赵军全线溃退。北路赵葱部突围,被两翼秦军铁骑截杀,赵葱当场战死。南路赵军溃败之际,早有准备而没有深入战场的颜聚立即突围,落荒而去,从此不知所终。

至此,赵国最后一支精锐大军,尸横遍野,彻底溃散。

此时,杨端和大军已经逼近邯郸,得知赵王从北路进入邯郸,立即急报王翦请示方略。王翦下令杨端和:逐一拔除邯郸外围城邑,使邯郸成为彻底失去外力救援的孤城;下城时日,待赵国北部情势而决。南路部署妥当,王翦大军横断赵国中部,击溃赵葱大军之后,遂与李信的北路军会合。此时,王翦主力大军驻扎已经攻下的赵国北都——信都,下令李信军一步步南下逼近邯郸。王翦给李信的军令是:不求其快,唯求其稳,见战则战,务求击溃沿途所有赵军。王翦对自己统率的主力大军的部署几乎同样:不求下城,唯求败军,三月之内扫清赵国北部所有赵军。

方略既定,王翦的特使飞骑日夜兼程赶赴咸阳。

未几,秦王嬴政的诏书飞到王翦幕府:“上将军目下方略,本王深以为是。灭赵不求一鼓而定,唯求明度时势,大定赵国。本王之意,秋冬之际安定赵国。届时,本王将亲临邯郸。此前方略机变,上将军相机定夺可也。”王翦没有片刻耽延,立即将秦王书复刻两卷,飞送李信、杨端和幕府,嘱其不得骄躁下城。

入冬时节,秦王行营离开邯郸,回到了咸阳。

秦国大军依旧驻扎在赵国,由正式擢升为上将军的王翦统率,立即开始筹划连续攻灭燕国之战事。李斯带着后续抵达的官吏,也开始了稳定赵国民治的新政。其间,秦军间士营探察得一个惊人消息:赵国废太子赵嘉在残余王族护卫下秘密逃往代郡,欲立代国继续抗秦。李斯与秦军诸将异口同声,都主张立即追杀公子嘉逃亡势力。王翦却道:“公子嘉北上代郡,显是要与燕国结盟。代国根基在燕,灭燕则代国失却后援。其时,我军从北边包抄后路,灭之易如反掌。此时追杀,若迫使其逃亡匈奴,反是大患。”两方对策飞报咸阳,秦王回书曰:“上将军之策甚是稳妥。本王已书令蒙恬:公子嘉不北向匈奴,我则不动;若其北逃匈奴,立即堵截歼灭。”于是,秦军不理会赵嘉的代国,只一心准备灭燕。

六年之后,公子嘉代国灭亡,赵国最后一丝火焰也熄灭了。

这是公元前228年冬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