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旬,白起登上了最大的一艘楼船。
六百余艘大小战船,两千余艘粮草辎重船,浩浩****顺流直下。狭窄湍急的江面上樯桅如林,船队连绵百余里,前所未有的壮阔。船队行得三日,到了赤甲山峡谷江段。赤甲山是巴郡东部要塞,山头一座关城,名号扞关[5]。此关原是楚国建造的西部要塞,秦国夺得房陵之地后,楚国放弃了峡江段的防守,扞关便成了秦国巴郡的东部要塞。
虽则如此,由于没有水军,秦国对长江大峡谷的控制形同虚设,除了北岸盆地的城堡,沿江峡谷的城堡实际上仍然在出没江峡的楚国水军控制之下。此次秦国船队大举东下,楚国水军闻讯,早已退到了彝陵[6]之下,峡谷江段一时平静无事。蒙骜率领的三万水军,已经在这里驻守了一月,将关下码头已经拓宽加深整修齐备。这一日,蒙骜在山头遥见江中“白”字大旗迎风招展,立刻命令小艇下水,亲自迎了上去。
驶近楼船,被水手领着爬上高高的舷梯,在五六丈高的楼顶俯瞰江水滔滔旌旗连绵,蒙骜惊讶得连喊“了不得”。白起从号令台走下来笑道:“有甚了不得,旱老虎不能变蛟龙?”蒙骜连连赞叹:“变得好!变得好!有如此船队,楚国水军是个鸟!”白起破天荒大笑起来:“好!这次要看你这水军主将的威风了。”蒙骜摩拳擦掌道:“你只说如何打,我让楚人尝尝大秦水军的厉害!”
白起拉着蒙骜进了号令舱,舱中钉着一幅可墙大的《沿江关塞图》,一指扞关位置,白起道:“旬日之内,你在扞关须将三万水军与江州船队,编成一支水师劲旅,并须在江面演练两三日。而后第一仗,是与彝陵水师对阵。待步军攻克彝陵关城及江峡两岸城池之后,你留两成水军封锁江峡,而后立即率水军运兵东下,直逼云梦口,威慑郢都。这是第一次水战,你说胜算如何?”
蒙骜是周密持重的大将,此刻断然点头:“八成胜算。我已探听清楚:彝陵水师只有百余艘中小战船,水军八千,关城守军两万,周遭百里没有后续援军。我在南郑征召的三万水军,是清一色的渔家子弟,个个在船上如走平地。只要江州水手本事好,两方配合得当,编成一支可战水军当快捷无误。我用三百艘战船包他上去,有个不赢之理?”
“江州水手与修船工匠,天下第一也!”
白起一句赞叹,将江州故事说了一番,听得蒙骜连连感慨百般感奋。白起稍事停顿,接着指点大图道:“明日开始,这里便是你的旗舰。我要立即赶赴步骑大营,先期奇袭彝陵关,使彝陵水师失去陆上根基。”
“我军粮草基地,是否驻扎彝陵?”
“这件事辎重营做。你留下的两成水军,要确保粮草基地万无一失。粮草基地扎好后,只留五百艘货船运粮,其余千余艘空船一律运兵东下。”
“嗨”的一声,蒙骜领命赳赳去了。片时之间,楼船大旗飞动号角连绵,一排大战船缓缓靠上了扞关码头。白起将一应与蒙骜交接的后续军务都留给了中军司马办理,自己带着一班军吏与一个百人队乘着两艘斗舰靠上码头,弃舟登岸,马不停蹄地向东北山地飞驰而去。
三日之后的夜晚,春寒料峭,浮云遮月。
秦军三万精锐步兵,乘着百余艘大货船悄然横渡峡内长江,匆匆登岸,连夜绕道南岸彝陵关背后。彝陵城堡三面靠山一面控江,西锁江峡,东控云梦,扼守在万里长江的咽喉地带,号称天下第一要塞。唯其如此,彝陵的楚军防守松懈。根本原因,在于楚国自恃水战强国,彝陵又是水上要塞;秦国几乎没有水军,又在中原刚刚结束河内大战,如何能横空杀来彝陵?纵然杀来,也是江中鱼鳖,何能与楚国水师抗衡?再加上郢都接连出事,军中大将都在各自探听本族大臣情势,谁也不曾想到战事危机。水军将领虽早已接到斥候飞报,说秦军船队出江东来,也是一句“再探”了之。
天将拂晓时分,彝陵关三面高山骤然山火大起,无数渗透猛火油的火箭疾风骤雨般从三面山头倾泻城中。不到一顿饭光景,彝陵已成一片火海。满城惊慌逃窜之时,四面杀声大起,临江一面的关城之下是步军猛攻。伴着密集箭雨,猛烈的巨石战片刻间将城门砸开,将城墙砸塌了几处大洞,黑压压秦军如潮水般杀入城内。城内两万守军多年没有打过仗了,如今混乱逃命,建制**然无存,将军士兵互不相识,没有一阵像样的抵抗,个把时辰全部崩溃做了降兵。
白起飞马入城,立即下令灭火,同时下令将降兵万余人全部集中到城后山地扎营。秦军立即开出城外在临江一面扎营防守。次日一早,楚军降卒全部遣散回乡。彝陵本是要塞关城,城中庶民只有两万余人,如今楚军一去,秦军又不驻城内,城中庶民大是安静。
彝陵关一丢,楚军江峡水师大为惊慌,全部百余艘战船云集江心,准备随时东下。可看得一日,秦军只在岸上扎营大骂,激他们上岸厮杀,江中却连个水军船只的影子也没有。一班水师将军们又骄横起来,顿觉这只是秦军突袭的小股陆战人马侥幸得手而已;于是,一面飞报郢都令尹府,一面要耗住秦军,等待援军到来一战收复彝陵。可在江中一连等了十日,郢都竟全无消息。彝陵水师大将昭阳是昭氏子弟,心想定然是郢都昭氏有了危难,否则老令尹不可能撇下此等大事不管。心念及此,昭阳立即下令水师东下郢都。谁料,就在船队起锚之际,江峡中连绵涌出大队战船,樯桅如林,旌旗招展,号角震动山谷,斗舰赤马当先,楼船艨冲居中,直压彝陵水师而来。
“升帆快桨,顺流开船——”昭阳嘶声大喊起来。
彝陵水师原本结成了水上营寨,全部百余艘战船在江心抛锚,船头向外围成了一个巨大的方形水寨。要起锚开船,须按照战船位置一一开动。就在船队开动一大半时,顺流急下的秦军轻型战船,已经从江面两侧包抄了过来。江州水手惯走险滩急流,秦国的斗舰、先登、赤马在江边又快又稳,片刻之间在下游全部截住了刚刚扬帆的彝陵水师。那艘最大的楼船,缓缓从江心上游压了过来。楼顶蒙骜高声发令:“全体喊话:楚军投降!秦军不杀!”于是,两艘最大战船上的将士们一齐高声呐喊:“楚军投降!秦军不杀!”紧接着其余战船的兵士们也齐声呐喊,声震峡谷。
昭阳一看大势,明是走脱不了,骤然哈哈大笑:“楚国纵弱,水师却是战无不胜了。蒙骜,你可敢让我摆开阵势一战?”楼船顶上的蒙骜冷冷一笑,立即高声下令:“船队后退一箭,待彝陵水师列阵水战。”顷刻之间,秦军黑色船队包围圈齐齐后撤,空开了江心深水地带。昭阳大喊一声:“百船水阵,开——”彝陵水师百余艘战船徐徐展开,船头一律向外,在江心排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一座刀枪丛林大山缓缓地顺流压下,喊杀声一起,箭雨急剧向秦军船队泼来。
“斗舰截杀下游!先登赤马游击两翼!楼船艨冲全力压下!”
随着蒙骜高声号令,一阵呜呜号角,秦军船队各各竖起盾牌,快速靠拢江心圆阵。楼船上,渗透猛火油的连弩火箭带着尖锐的呼啸,直钉黄色船阵的帆布桅杆船舱;甲板战将巨大的石头隆隆砸向敌船;与此同时,那艘坚固高大的艨冲泼着箭雨,以泰山压顶之势隆隆撞上黄色水阵。彝陵水师都是中小战船,经此庞然大物一撞,船阵后队不由自主地漂开。此时,庞大的楼船也隆隆压来,每遇一船,巨大的拍杆从高处轰隆隆砸下,黄色小船顿时被拍击得樯桅摧折剧烈摇晃。两面先登、赤马快船上的水军甲士,立即吼叫着跳上敌船猛烈厮杀。彝陵水师的一大半战船立即陷入混乱之中。
在下游迎头截杀的斗舰,战法大是奇特:几十只战船一字在江面横开,全部抛锚固定,只将强弩猛火油箭迎面射去。按寻常水战之法,上游战船顺流而下具有极大冲力优势,在依靠风帆与桨手做动力的战船上,下游战船很难抵抗上游战船的冲杀。可秦军战船匪夷所思,抛锚固船,分明死战架势。
昭阳大吼一声:“冲开下江!”前行二十多只快船支起盾牌,鼓帆快桨全力冲来,要生生撞开封锁,夺路下江。正在此时,斗舰头领一声呼哨,一片赤膊水军飞鱼般跃起入水,倏忽沉入江中。昭阳大喊一声:“防备凿船!派人下水!”楚军应急水手正待下水,对面箭雨大作,劲急地封住了江面,楚军水手群迟迟不得动弹。
片刻之间,江中气泡翻滚水流打旋。楚军惊慌四起:“不好了!进水了!进水了!”楚军战船轻便,一旦被凿开进水,立时势不可当。楚军喊声之间,前行战船已经纷纷倾斜入水,楚军士兵一片惊慌呼喊。两翼游击的秦军战船,趁势杀上了楚军残存战船,大约两三个时辰,彝陵水师在一片火海厮杀中全军覆没了。
彝陵水战一结束,秦军立即封锁峡江出口。三日后,两万步军乘坐大船溯江入峡,攻占了峡江两岸的要塞城池。峡江两岸,本是楚国屈氏部族的故乡,也就是屈原的故乡。屈氏成为楚国大族后,被封在洞庭郡的丰腴地带,这里只留下很少的屈氏老族人。因了峡江荒险贫瘠,没有大族愿意受封此地,便做了官府“王地”。楚国广袤,类似的荒险城池颇多,只在彝陵与屈氏老城姊归[7]驻得一军,峡江之内那些地势险峻的城堡,大都没有驻军。说是攻占,秦军却几乎没有打仗,旬日之间一一接收了这些城堡,便拿下了整个长江上游。
三月底,长江春水浩浩的时节,白起率两千余艘战船大举东下,直逼郢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