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冰消雪化的三月,秦国水军终于成型了。
去冬,河内战事一结束,白起给魏冄留下一万铁骑,马不停蹄地班师蓝田,又星夜赶回咸阳。觐见宣太后禀报战事后,白起匆匆与荆梅成婚了。这是宣太后命令:白起不成婚,哪儿也不许去。白起、荆梅原本都没有立即成婚之意,宣太后却说得明白:“大将三十无家室,君之罪也。白起若无荆梅这个念想,我能让他等到今日了?一个才士孤女,一个国家干城,都是孤身漂泊,我如何做这一国太后?明日便成婚。我看也是荆老义士生前遗愿,我做主了。”
白起、荆梅青梅竹马一片深情,虽从来没有挑明婚事,心思却是明朗坚实的。如今宣太后快人快语说了个透亮,两人红着脸不说话,算是默认了。于是宣太后立即亲自操持,半日之间已将白起的大良造府收拾得焕然一新。当晚,宣太后带着陪嫁的十名侍女十名官仆,用一辆结满红绫的篷车,将荆梅从王宫送到了大良造府。沿途观者如潮,热闹非凡。到得府邸,秦昭王亲自司礼主婚,在咸阳的秦国大臣几乎都来庆贺,可谓天下独一无二的大婚盛典。
大婚次日,白起一马飞出咸阳,直奔蓝田大营去了。
日上三竿,宣太后亲乘华车来迎新婚夫妇入宫大宴,竟只有朴实娴静的荆梅一个人了。荆梅施得一礼,没有说话。宣太后又气又笑道:“白起不像话,扔下新娘走了是吗?我这个娘家人,如何过得去了?荆梅你莫上心,我派人将他追回来任你处罚,晓得无?”叮当一串体己话,荆梅噗地笑了:“太后莫生气,他就那根犟牛筋,但有仗打,甚事也不顾。”宣太后呵呵笑道:“有这想头好。你也别生气,左右你一个我一个,索性跟我进宫住几日去。”荆梅笑道:“白起是个粗土性子,府中乱得一团糟,容我收拾两日,再去拜谢太后如何?”宣太后笑了:“新娘子知道当家了,好事也,哪有个不行的理论?哎,进宫可不是拜谢我,是你我一起热闹些个。除非白起回来,你想来便来。”说罢又叫过侍女仆人的头目叮嘱一番,这才上车走了。
白起进得蓝田大营,立即开始筹划水路攻楚大战。
按照预先谋划,白起第一件事,是派出飞骑特使直下江州[1],限期一月之内将打造好的战船接收下水,并征发三千名水手等候成军;第二件事,是派出蒙骜暂为水军大将,立即奔赴南郑[2],征发两万汉水子弟训练水战,以为建成水军之基础。两件事部署妥当,白起让中军司马将搜集来的楚国山水图与郡县城相关典籍,全部搬到后帐,埋头开始揣摩伐楚细节。
为了更为扎实,他专门与魏冄做了一番探究。
“穰侯以为,中原强兵,何以百年来不能夺楚十城以上?”
“老夫之见,楚有江水天险,中原无强大水军。”
“江水难以逾越,淮水总可以强渡,何以淮北淮南皆在楚国?”
“也是。淮北之地,反倒楚国占了大半,你说说是何道理?”
“白起以为道理有二:其一,中原各国战法单一,百余年来唯知从淮北与楚国接壤处开打,楚国淮南江南广袤本土从未受过威胁,可源源不断地输送兵力粮草做长期抗衡,纵有一战数战之败,也是不伤元气。是故,楚国虽弱,却能矗立淮北;中原虽强,却不能进取淮北,更不能逼近江水。此为战法谋略之误。”
“有理!”魏冄拍案而起,“其二如何?”
“其二,地利评判有误。中原各国历来视楚国为南蛮,一如长期视秦国为西蛮,独认淮北淮南为丰腴之地,将汉水、江南、江东、岭南,皆视作蛮荒莽苍之地。与此同时,楚国使节商旅也在中原反复宣说江南荒莽贫瘠,混淆视听,使中原各国以为果然如此。此失误,犹如张仪当年对巴蜀评判之误如出一辙。明锐如张仪者,尚且以为巴蜀蛮荒不毛之地,夺之无益,何况寻常人等?”
魏冄一阵默然,良久喟然一叹:“洞若观火,此之谓也!老夫老楚人了,也没想到这战场之外矣!”双目炯炯生光,“你既有此想,定有长策,说说了。”白起走到魏冄书房那张九州大图下指点道:“天下之大,唯江南岭南为最后争夺之地。天赐地利,秦国西南恰与楚国相连,夺得楚国半壁河山,秦国便有更大根基。若得攻楚战胜,须得另辟蹊径:避开淮北老战场,建成一支强大水军,从巴蜀直下江水,直入云梦泽,夺取楚国江汉根基,一举使楚国衰颓。”
“如此打法,秦军之短了。我方水军素来弱于楚国水师。”
白起指着蜿蜒江水道:“楚国水师虽强,然多为当年吴越两国水师根基;云梦泽舟师是老楚旧部,且长期无水战,兵力已经大大减少。我方水军初建,水上战力一时难说;但我之水军,首战主要用途在运兵,而不是开入云梦泽与楚国水师对阵。在我水军战力不明之前,我军作战要害在顺流东下,夺取江汉之地若干城池,站定陆上根基。”魏冄拍掌赞同:“你将谋划立即上书。这一番比不得中原陆战,要大动干戈。还是那句老话:老夫给你抱住后腰,只管放手去做。”白起笑道:“上书太后秦王,穰侯连署如何?”魏冄恍然笑道:“好!算老夫一个。有老夫这个楚人,朝野心安。”
宣太后与少年秦王立即批下了这卷将相上书,并给白起加了一个特职——大良造上将军兼领巴蜀两郡;同时,立即派出快马特使知会巴蜀相[3]陈庄,凡涉军事,悉听白起调遣。接着是白起一道火急军令:“悉数调遣国中原有战船聚江州,并打造新战船一百艘,限来春三月完工。”
白起已经将攻楚方略详细拟定:先行打造一批大型战船,并聚集江汉渔家子弟,以为水军根基;初成水军不以水战为主,而以运兵为轴心;秦军步骑将士乘大船顺流下江登岸,夺取楚国汉中郡残余三城、黔中郡东北二十余城、巫郡江北二十余城,即为此战胜利。方略一定,白起立即升帐发令:以王龁为前军大将,王陵为中军策应,出动步骑大军八万,从武关南下直插长江北岸的彝陵山地驻扎,等候水军东下。其间,步骑将士得熟悉舟船行走之能,训练到不晕船,且能走动作战,方算达成军令。
一俟步骑大军开拔,白起带着幕府一班军吏并一个百人骑士队,星夜从南山子午谷直插南郑,要在腊月之前赶到江州。虽然一路崎岖难行,但白起挑选的幕府人马都是当年奇袭巴蜀的山地老手,翻过南山又是一片春意,没有了中原之地的刺骨北风,走得畅快,不待一个月便到江州,恰是十一月底。
快马斥候送来军报:先行到达南郑的蒙骜很是快捷,已经在汉水两岸招募了两万熟悉水性的精壮子弟,加紧训练水上战法,专一等候巴郡战船东下。白起立即下令蒙骜:水军训练两个月后,立即开赴江北巫山秘密驻扎等候;其间与王龁部协同,使步骑将士实地操演舟船适应之能。
诸事处置完毕,白起与陈庄一起,来到江边船场查看战船。
江州正卡在白水与江水的交汇口[4],水面深阔,岩石成岸,上佳的天然船场天然码头。两人登上南岸船场的云车一望,江边樯桅如林,大小船只连绵而去一望无际,壮观非常。“计有多少战船?”白起大手向江中一划,仿佛要将所有战船都包揽过来。陈庄答道:“大型战船两百艘,小型战船三百艘,不算吴越舟师,比老楚云梦水师战船多出百余艘。”
“粮草辎重船,可征发多少?”
“官府货船八百余艘,征发商船千余艘,可得两千艘货船输送辎重。”
“好!下去看看那些大个头,水战靠船,不能大意。”
陈庄似军中将军一般“嗨”了一声:“上将军通晓军旅战阵,若连水军也通了,天下无敌也。”白起笑道:“如何我便通不得水战?只要与打仗相关,我都通了它。”说话间两人下得云车进入船场,逐一登上大型战船察看。
先是楼船。楼船是统帅司令船,也是最大战船。船上起楼两层或三层,各层排列女墙,构筑战格,竖立大旗,装置大型战与大型拍杆;顶楼是将帅金鼓号令,及护卫的强弓硬弩手;船舷甲板可装载战车战马,桨手两百人上下,可载兵士数百人。就战力而言,楼船可远距离地以战、拍杆攻击敌船,也可凭借自身重力“犁沉”敌船,威力极是强大。因了楼船是战船之首,所以后世的水军将领名号便叫作“楼船将军”。春秋时期,楼船首先在吴国打造出来,统率者是赫赫大名的伍子胥。那时的楼船,只能容纳百余名士兵桨手。到了战国中期,楼船技术已经普及临水国家,楚、齐、魏、秦都有了打造大型楼船的船场,楼船术更上层楼,打造得更大了。到始皇帝统一中国时,大型楼船已经可以平稳航行于大海波涛之中,始皇帝已能乘坐大型楼船在芝罘海面射杀大白鱼。战国中期的秦国,打造楼船之地主要是巴郡的江州船场。
再是艨冲。“外狭而长曰艨冲,以冲突敌船也。”究其实,这是一种船体狭长而速度快,用于临阵冲突的战船。
这两种大型战船之外,是可容数十名军士的攻击战船,主要是斗舰、先登、赤马三种。春秋时期,舰被叫作“槛”或“鉴”。战国之世,才出现了“舰”这个名称。这种战斗舰船,有两层厚板打成的木栅,可以抵御敌船飞矢流石,是当时水战冲锋的主力战舰。
先登与赤马,是两种更为轻快的战船。“军行在前曰先登,登之向敌阵也。”就是说,先登是一种抢登敌船或抢登滩头的攻击船。赤马则是轻疾快船。“轻疾者曰赤马舟,其体正赤,疾如战马。”就是说,这种船体轻速快,船身涂成大红色,是整个水军船队的快速攻击力量。
其余是特殊用途的船只。一种是侦察敌情的斥候船。“五百斛以上且有小屋,曰斥候,以视敌之进退也。”斛,是春秋战国的量具,以斛计重量,说的是排水量。一斛若以三百斤计,五百斛即是十五万斤,大体相当五六吨的船只。在实战中,这种大型斥候船实际是斥候营的号令指挥船。实际的侦察船,叫作艇。艇是排水量二百斛以下的轻便小舟,除了水手,可乘一人或两人。在实战探敌之外,这种小艇也是临时上下大战船的快捷工具。
察看完船场,白起怦然心动了。
在此之前,他将这支水军的作用主要定在运兵与输送辎重两方面——但使步骑大军能够避开无休止的翻山越岭艰难攀登,粮草输送能够源源不断,秦军便有八九成胜算。这两点,对于长途奔袭的山地作战,恰是要命的关键环节。有一支大型船队,能够以极大的输送力量越过崇山峻岭直达战场,这对精锐如秦军者,自然是最难得的。能做到这一点,白起已经满足了。可如今一看这千余艘打造得极为精良的各式战船,白起顿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陈相,江州水手本领如何?”白起突兀一问。
“没说的!”陈庄一指江面,“江州水手天下第一。楚国水面尽在大江中下游,水流宽阔平稳。纵然云梦泽大湖如海,毕竟险滩急流甚少。江州水手大是不同,常年出江东下,一道巫山百里大峡谷,便是险滩无数,航道诡秘多变,直如生死鬼门关。江州水手但能上船出江,个顶个好把式。”
“这三千水手都出过江?”
“但凡操舵老大,都出过江。桨手两三成没出过,征召时一一查过。”
“好!但有此等水手,秦国水军立马可待。”白起大是振奋,“立即以上将军代秦王名义,赐给所有造船工匠、操舵水手造士爵位;其余水手人赐十金,彰显其舍业从军之功,大战之后再论功行赏。”
“上将军明断!”陈庄高兴得拍掌,“这些水手多以贩盐捕鱼为生,仓促应召原是有些不敢说的话。若人各赏赐,家人水手大是安心,士气便会大涨。”
“那好,你去办理。”
“嗨!”陈庄挺胸一应大步去了。
倏忽之间,已是大年。白起带着陈庄,在腊月三十运了十车清酒、三百头猪羊来到了船场,隆重犒劳打造战船的工匠,及驻扎江边军营的三千水手。工匠水手们做梦也想不到,威震天下的赫赫上将军白起能在年关之际来犒赏他们这等贩夫走卒,一时间欢呼声响彻大江两岸,许多老工匠老水手都是热泪盈眶,反复念叨着:“过往啥子嘛,眼下啥子嘛!有爵位,还有上将军赐酒过年,安逸哩安逸哩!”精壮水手们昂昂振奋,人人喝得满脸涨红,嗷嗷叫着要立即打仗。
“父老兄弟们!”白起站在高高的船台上可着嗓子喊了起来,“歇工三日,好好过年!年节之后,出江东下,为国立功!”
“不歇工——”万千人众齐齐地一片吼声,“下水!上船!出江!”
白起眼中含着泪水,在船台上深深地一躬到底。
于是,年关的江边船场变成了灯火喧嚣的大工地,也成了江州百姓倾泻报国热肠的喧嚣热闹场所。巴蜀两地归秦,已有三十余年,寻常百姓对于秦国还是生疏淡漠的。这次伐楚大战,江州第一次成了秦国中心地带。上将军亲临巴郡,百姓们从实实在在的接触中,知道了秦国的奖励耕战究竟是啥子法度,也实实在在地品咂到了秦国法度比当年巴王的狠巴巴盘剥要好得多。单说工匠水手赐爵一事,便令巴人大是感奋。祖祖辈辈千百年,何曾有过官府因庶民“舍业从国”而立加赏赐?再说筹集军粮,官府只买余粮,卖余粮多者竟也赐爵赏金。如此官府,老百姓如何不竭诚拥戴?
年关时节本是渔农休闲时日,船场工匠水手不歇工的消息一传开,万千民众络绎不绝地拥到了两江岸边,一船一船送来了不计其数的鱼肉、熏肉、饭团与各种山果酒,一队一队的乐手昼夜守在两岸吹打。船场的工匠水手们更是热气腾腾,人人甩开膀子大汗淋漓地可着劲儿**。不消三五日,年节还没有过完,全部战船便已顺利下水,三千名水手立即上船演练。两岸民众呐喊助威,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