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过去,六国联军对函谷关发动猛攻的时刻即将来临。

奇怪的是,函谷关城头依旧宁静,黑色旌旗舒展漫卷,牛角号悠扬吹动,关城下进进出出的山东商贾依然络绎不绝,丝毫没有大战迫近的紧张迹象。驻扎渑池的赵军已经开出了城堡,在函谷关外的山口扎下了坚实的营盘。从大战地利看,正好在关外能够展开大军的那片谷地的出口兜住了秦军。然则,眼看就要发动猛攻了,函谷关竟然还是一万守军,秦国大军还是不见踪影。司马尚大是嘀咕,望着关后莽苍苍西去的狭长函谷疑云突生,独建大功的急切之心瞬间消散,连忙飞马来到伊阙山口的魏韩大营与新垣衍、申差商议。说了一阵莫衷一是,三人又飞马来到宜阳主力大军幕府。

连日来,孟尝君也是心下疑惑,焦急等待着秦军出现。开战日期在即,秦军杳无踪迹,孟尝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有些发虚,想更改号令看看再说。恰在此时,前军三大将飞马赶到。孟尝君先稳住了三员大将,立即召春申君前来共商。听孟尝君与前军三大将一说,春申君笑了:“依我看,此事简单啦。白起初帅,必然求稳。为秦军计,稳妥战法莫过于占据地利,于函谷两岸山林中埋伏大军而已了。关城故作平静,是诱我入伏之计。否则,三十万大军还当真上天入地不成?”孟尝君眼睛一亮恍然大悟:“你是说,秦军便埋伏在函谷两岸山林?”

“岂有他哉!”

“既然如此,我如何破法?”孟尝君大是兴奋。

“这可得上将军与几位前军主将先说了。”春申君看不惯这几人无能贪功,要给他们难堪。田轸浑然不觉,司马尚三人心性粗直加立功心切,没有听出春申君揶揄,一口声道:“春申君便说,但有妙计,我等冲锋陷阵。”见孟尝君也看着自己,春申君道:“但凡伏兵作战,其背后必然空虚。若能分兵出击,绕道敌后,前后夹击,大是胜算了。”

“春申君不妨说得仔细,一次商定,立即发动。”田轸顿时来了精神。

“噢呀,那我便说。”春申君也不笑了,霍然起身指点着帅案前钉在大板上的羊皮大图,“兵分三路:第一路,赵魏韩三军正面猛攻函谷关,不求克日便下,但求黏住秦军不能分身;第二路,楚军齐军各一部,东南出崤山,绕道拿下武关,进入关中腹地,背后夹击秦军;第三路,齐军主力兜住函谷关外,既截击逃亡秦军,又不使秦军偷出山东。若得如此,似可胜算。”春申君显然踌躇满志。

“我看可行。”田轸率先赞同。

“春申君万岁!”司马尚三人更是兴奋,齐齐喊了一声,战胜之心立即回归,如此分派,他们若能先期攻克函谷关,自然天下头功。孟尝君笑道:“大军作战,难得有此共识,请上将军发令。”田轸大是振作,立即到帅案前拔出了令箭。号令完毕,帐下轰然一声锵锵然出帐,各自飞马去了。

此时,白起大军兵分五路,兼程行进在函谷关内外的大山中。

第一路铁骑两万,嬴豹为将,从桃林高地[5]的夸父山越过函谷关南侧陕塬,直插渑池背后大河南岸的谷山密林。第二路铁骑三万,王陵为将,秘密出陕原沿大河南岸的茫茫苇草隐蔽东进,直插伊阙背后山峦埋伏。第三路步骑混编五万,王龁为将,出崤山东南秘密插进宜阳西面的松阳山[6]埋伏。第四路步兵两万,山甲为将,出崤山东南直插武关之南的臼口[7]构筑壁垒。第五路主力大军铁骑十万,白起亲自统军,蒙骜为副,直接开进与函谷关毗邻的崤山腹地。

在蓝田大营出发时,白起前所未有地凝重:“兵贵神速,各军务必在三日后的第一个晚上赶到指定山林。秦国存亡,在此一战。诸位将军与白起摸爬滚打多年,素来坦诚相见,谁个有难处当即言明,白起立即换将。”全帐轰然一声:“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只此一声,便是军前誓词,任何人也无须多问多说了。

“还有一言,”白起又对着大将们肃然一拱:“秦王赐我镇秦金剑,白起不想滥施军法立威。我先行昌明:诸位对战法没有异议,便不得有丝毫违反,若有违反,白起不会徇私。”举帐轰然一声:“若有违反,甘当军法!”白起肃然道:“这次大战,战场辽阔,各军自在一方,须得明确开战次序:达到指定地后休憩一个白日,不得急于开战。次日午夜,由嬴豹、王陵先行发动,狼烟烽火知会我军。此后王龁发动,再此后中军杀出。山甲一军须得固守三日,若无偷袭敌军,方可开出崤山参战。”将领们轰然领命。“最后一言。”白起骤然慷慨激昂,“一旦开战,务求刁猛狠,一举痛歼,要打得山东六国疼到心里!诸位切记:各军唯以斩首论功,击溃敌军不算功劳!”

“刁猛狠!斩首论功!”大将们分外亢奋,齐声大吼。

大军五路出发后,白起封好了一个铜匣,派出两名有铁鹰剑士名号的得力斥候星夜送往咸阳王宫,而后带着一个全部由铁鹰剑士组成的百人队赶上了蒙骜的中军主力。这支主力大军的全部行军路程都在秦国境内,虽然是人迹罕至的山区,却能昼夜兼程,次日太阳落山之前已到达崤山腹地。时当八月中旬,秋高气爽,山溪小河谷与苍翠山林的空地间正好歇息。前军部伍已经事先踏勘好适合扎营的几道最隐蔽的山谷,大军按照出山序列悄无声息驻扎了下来。骑兵一律靠近山溪,饮马喂马刷马极是方便。步兵一律在林间空地,不冷不热,连军帐也用不着扎起。大军营地派定,立即有军令传下:“不埋锅不造饭,取溪水咥冷食,之后立即大睡。”命令一下,山林河谷间立即开始了快速冷食——打来一袋山溪水,就着一块酱干牛肉与几块粗面硬饼囫囵大咥,一时咥罢,山谷树林响起了漫山遍野的呼噜声。这不怕有人听见,一则营地皆是无人居住的山林,二则斥候游骑已经放出方圆五十余里,任何人也进不了任何一个山口。

其余四路大军,一大半路程在函谷关外,分作了两段走:第一夜到达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吃喝大睡一个白天,晚间秘密出山东进。虽然路程都在两百里之内,对秦国新军来说只是短途,但依然做了最周详的准备:战马衔枚裹蹄,盔甲固定甲叶,爱咳嗽者事先用布带裹嘴,剑器、弓箭、号角等一律固定妥当。

对四路出关大军,白起还下达了一个特殊命令:出关军兵只配发酱干牛肉,而不配发酱羊肉。这道将令一下,将军士兵们很是笑了一阵子,可细细一想,羊肉膻味儿浓烈,只要随身携带,秦人必是大咥;万千人众一起咥,膻味儿随风飘散,难保不被精明的敌军斥候察觉。如此想得明白,将士们对这位新统帅大是佩服。《孙子兵法》云:多算多胜,少算少胜,不算无胜。这位新统帅连羊肉膻味儿都算到了,焉有不胜之理?如此连续两夜,第三日凌晨,白起在崤山接到各路秘密斥候传来的阴符[8]:四路大军都已经到达指定山林,皆已埋伏妥当。白起立即回传阴符命令:明晚发动。

正在此时,快马斥候报来一个惊人消息:齐国二十万大军正兼程向宋国疾进,齐王亲自统兵,意图不明。蒙骜大急:“莫非齐国觉察我军计谋,二十万大军快速救援?我看提前发动,先发制人。”白起面无表情地在山溪边的大石上伫立着,朦胧的月光下好似一尊石像,良久沉默,断然道:“原定谋划不变,各打各的。”蒙骜倒吸了一口凉气:“白起,你真如此笃定?这可是二十万生力军,一旦开入河外,后果不堪设想也。或者收军于函谷关内,只要函谷关不失,便是胜仗。”白起做千夫长时蒙骜便是前军副将,加之秉性厚重坦诚,与白起素来相投,故有此推心置腹一说。白起低声道:“依我看,田地决然不是冲我军来,这条海蛇要吞灭宋国。”蒙骜大为惊讶:“此时灭宋,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白起冷笑道:“人家不做如此想,这叫利令智昏。你想,如果不灭宋,齐王用得着亲自统兵?一个孟尝君,一个上将军,再来一个国王,谁会如此叠床架屋地打仗?”蒙骜不禁笑了:“鸟!你这大头是管用。”又连忙压低声气,“如此说来,六国联军必乱无疑,谁能看着这块肥肉被齐国独吞?”

“我不管他乱不乱,只管猛打。”白起一拳砸在大石上。

蒙骜一拍胸脯:“鸟!打他个乱仗,斩首算数!”白起回身命令中军司马:“立即快马下令驻陶邑秦军:齐军但攻宋国,立即佯败撤兵,从河外回师与王龁会合作战。”“嗨”的一声,中军司马飞步去了。

清晨,太阳刚刚挂在东方山巅,函谷关守将胡阳疾步登上了城头。

连续几日没有动静,他已经很是着急。刚刚拾级跑上城墙,听得箭楼司马急喊一声:“敌军来了!快报将军!”胡阳低喝一声:“沉住气,我来了。”大步赶到箭楼女墙,手搭凉棚举目一望,脸色立时黑了下来——关外广阔的山塬上,一道金红色的细线正在逼近,片刻之间,朝霞之下的金红色细线变成了汹涌的红潮,沉雷隆隆卷地,旌旗翻飞铁骑纵横号角响亮,铺天盖地压来。

“终是来了。”胡阳冷冷一笑厉声下令,“聚兵号!”

十支牛角号“呜——”的一声响彻关城。随着急促凄厉的号角,一队队黑色甲士从十几条石梯马道涌上城头。片刻之间,箭楼两端城墙上盔明甲亮。胡阳大步跨上箭楼中央最高处的鼓架前,摘下两支胳膊粗细的鼓槌高声喊道:“各队就位,回我号令!”说罢擂动鼓槌,便是一阵急如密雨的急促鼓点。片刻之间,箭楼下传来三声短促的牛角号,随即一声悠长的回应:“弓弩一千就位。”箭楼高处三声沉重的大鼓,城头两声长号一声回应:“滚木礌石一千就位。”箭楼一阵长鼓,城头又一声长号一声回应:“长矛手三千就位。”之后随着箭楼鼓点声,城头相继高报:“游击手一千就位!搬运手两千就位。”最后一阵战鼓,城头猛然齐声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山鸣谷应间一阵沉雷向远方碾去。

此时,远处大军已经凝成了一片辽阔的红色森林。倏忽之间,隆隆战鼓掠过原野,三个硕大的步兵方阵推着云车、抬着云梯,怒云翻卷向这座连绵群山中的小小关城压来。方阵之后,三面大纛旗猎猎舒卷,“赵魏韩”三个斗大的白字在城头看得分外清楚。

按照田轸军令,猛攻函谷关从午后开始。这也是春秋战国以来的攻城惯例,一则大军驰骋抵达城下,须得稍事休整;二则午后攻城与夜战衔接紧密,士兵不致脱力。但司马尚三将另有一番想头:函谷关缩于两山之内,城下最多容纳两万多人攻城,赵魏韩三军二十四万人,足够轮番猛攻,无须担心士兵脱力;若能在楚军拿下武关之前攻克函谷关,先期直入关中腹地,那便是一战扬名天下。有了这番想头,三将不约而同地喊出一声“早打好”。于是,三军部署惊人的一致:三万骑兵留守大本营,五万步兵轻装疾进猛烈攻城;关城一旦攻克,后续骑兵立即**;即或攻城战旷日持久,各军步兵也可轮换回大本营休整。如此部署之下,十五万步兵全部轻装,只带一日干粮,只带与攻城相关的兵器,其余辎重全部留在了大本营。

部署一定,三军午夜出动,轻装疾进,太阳出山时赶到了函谷关下。一看函谷关并无重兵布防,三将大是振奋,一声令下,三军各出一个万人方阵:赵军居中,魏军在北,韩军在南,一齐猛攻。三将城下约定:谁先破城,函谷关便归谁之国家。约定一立,三将立即各自晓谕本军,并立下绝世重赏:第一个登上城头者立赏千金,封千户。对于浴血沙场的军兵来说,赏金多少是身外之物,当真战死了还不一定领得到;千户封地可是子孙承袭万世不移的爵位,当真是千载难逢。如此赏格一出,三军将士人人血脉偾张,山呼海啸向函谷关杀来。

胡阳大吼一声:“狼烟烽火!打——”

战国之世的第一场大规模会战,就此开打。

函谷关,当世视为天下第一关。

函谷关地形极为特殊[9]:卡在陕陌山塬与崤山连绵群山之中,且不在山口。如此山塬环结,林木苍茫,人迹罕至,形成了横亘中原与秦川之间的一道难以逾越的广袤天险。秦国收复河西,重新夺回函谷关后大加修葺,关城全部改用长大石条砌垒,又将关城城墙向两岸山塬各自伸展了十余里,成了以关城为轴心的一道小长城。长城两端山顶处,设置了两座烽火台。但有敌情,孤直两柱狼烟在山顶直冲云天,关中蓝田塬也能一目了然。

出关探敌时,白起详细巡查了函谷关防御,末了只问胡阳一句:“大军一旦攻城,能否支撑三日?”胡阳思忖片刻,慨然拱手道:“禀报左更:外无救援,胡阳足可支撑旬日有余。”白起一摆手:“好。我不增兵。但起狼烟,算你开打。支撑三日,大功一件。”

今日城头一望,胡阳便知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他按照预先谋划,将一万甲士分成了两班迎敌,每班五千,每两个时辰一轮换。因关城两端有长城二十里,所以每班专设了一千名游击手,哪里吃紧赶哪里。

赵魏韩三军各一万攻城,面对地形却大相径庭。

居中猛攻的赵军,正面对矗立在两山峡谷中的关城箭楼,城外大道连同道边低缓山坡,统共也就一二里宽。这是函谷关核心,也是攻城主要方向。司马尚夺取头功心切,连日来精心筹划:百人一副云梯,千人一架云车,共一百副云梯十架云车,结实的粗麻绳与铁钩、砍刀、大斧等攻城一应器具反复查验无误。更为厉害的一手是:司马尚从无法直接攻城的后续大军中集中了三千名强弓硬弩手,要彻底压制函谷关箭雨。

号角一起,司马尚大吼一声:“放箭!”

列好阵势的三千副强弓硬弩一齐开射,密集箭雨在一片尖啸中向箭楼与城墙猛烈倾泻过去。一时之间,函谷关箭楼城墙几被箭雨淹没,朦胧模糊得几乎从峡谷之间骤然消失。此时战鼓大起,五十个百人队拥着云梯推着云车山呼海啸般冲向城墙。只要云梯搭住城墙,云车在城下立起,城下箭雨停止倾泻,攻城战便进入了近身肉搏,十有八九便是大功告成了。

眼看云梯呼啸靠住了城墙,云车也高高耸立起来,爬城猛士已经纷纷踏上云车木梯,城上竟没有动静。司马尚心念一闪哈哈大笑:“停射!函谷关空城……”话未落点,突闻城头鼓声大作梆声响亮,仿佛沉雷压顶,密集巨石沿着城墙斜面轰隆隆滚砸下来,一浪接一浪连绵不断。云梯云车在隆隆滚来的巨石猛击下,一片嘁里咔嚓哎哟哇啦,顷刻之间被击毁压垮挤碎。与此同时,遍布女墙的箭孔也激射出密集箭雨,只顾奔突躲避巨石的士兵们做了活活箭靶,一个个带箭冒血插在大石缝中无法挪动。不消片刻,第一波五千兵士死伤大半。

司马尚面色铁青,想喊什么硬是愣怔着喊不出来,憋得片刻,跳脚大吼:“第二阵给我再上!拿不下函谷关都给我死!”

北面魏军与南面韩军,面对的却是林木葱茏怪石嶙峋的山塬。

两军站在山下,只能遥遥看见函谷关长城上的旌旗狼烟,不说猛攻,爬到长城脚下只怕也是难上加难。新垣衍在山坡大石上瞭望片刻,看了看风向,一咬牙吼道:“烧!烧光这些山林,踏出一条路来!”魏军一声呐喊,从后军辎重车搬来了几十桶火油,浇泼在林木葱茏处。时当中秋草木干黄,一举火把,燎原大火顺着山势烧了上去。

南面山下韩军一看北面大火烧起,顿时恍然,连忙效法。

片刻之间,函谷关南面山头也是一片火海卷向长城。两边山头欢呼声遥遥相闻。新垣衍一声大喝:“五千一队!两波攻山!”此时大火已经烧到山腰,五千军士一声呐喊,牛皮战靴蹚着滚烫的还闪烁着火星的草木灰漫山遍野冲了上来。忒煞是怪,眼看大火烧到函谷关两翼长城,山风却突然转向成了迎面风。这一下情势大变,山火迎面扑来。虽然没了草木,可那迎面扑来的灼热火舌与飞扬的火屑草木灰,钻眼上脸灼人生疼,冲锋气势顿时缓了下来。更有一样,兵士甲胄多是牛皮做衬底外罩铁片,更别说还有牛皮盾牌、牛皮战靴、皮质剑鞘等,若冲入火海便是引火烧身。风向一转,士兵本能回身避火,挤撞成一团。

此时函谷关长城上一片呐喊:“起——”

喊声方落,魏军脚下山体轰隆隆塌陷,成百上千的兵士在惊慌恐惧的惨叫中骤然从地面消失,一道十多里长两丈多宽的壕沟冒着腾腾火星赫然出现在眼前,仿佛森森地狱一般。新垣衍与后队军士尚未回过神来,城墙上又是喊声大起,巨大的圆石漫山遍野隆隆滚来,这些滚圆的大石与山岩碰撞,有的凌空弹起,飞一般越过壕沟向后队军士砸来。新垣衍大惊失色,喊一声“收兵”狂奔而去。逃开飞石猛袭,回身再看,新垣衍目瞪口呆——万千圆石一层层滚入壕沟,沟内隐隐传来一声声沉闷的惨号,一星星依稀溅起的血珠,眼看着三四千兵士被全数吞噬。

“秦人歹毒!”新垣衍跳脚狂吼,“回中路攻城!杀光秦人!”

函谷关狼烟升起时,在崤山最高峰瞭望的白起立即下令:“传令中军主力:立即向崤山北口隐秘出动,集结待命。”看着狼烟思忖片刻,白起匆匆下山。刚到半山腰,中军司马飞步上山:“禀报左更:楚齐大军二十万,进入武关东南丹水河谷,山甲所部已经接战。”白起沉声道:“传令蒙骜将军,中军分出步兵两万,卡住楚军后路。”中军司马犹疑担心道:“如此,中军只剩八万铁骑,齐国主力可是二十万大军,冲击之力可能减缓。”白起冷笑道:“我原不想吃掉楚军,一有变数,放走他暴殄天物。这个变数,你看不出来?”中军司马恍然笑道:“左更是说,齐军灭宋?”白起目光一闪,也不说话,径直下山。

山甲两万步兵已经忙碌了两日,装路障、挖陷坑、开壕沟、设马刺、筑鹿砦、搬顽石,将这臼口南面十里之内弄得寸步难行。此地名臼口,可见地形之奇。臼者,舂米器具也。农耕之初,人们掘地为坑,待土坑变干变硬后便在坑中舂米。后来聪明者发明了石臼,将一块石头凿出一个大坑打磨光滑,以木杵在坑中舂米。地貌似臼者,是山地洼陷,状若大坑。臼口,是丹水河谷一片小盆地入口,两座小山夹峙,进入武关的大道恰恰从臼口中央通过,丹水也从臼口流出直向东南入汉水,进入武关的大道在丹水岸边与水流并行。旅人向西北越过臼口,一日可到武关之下,东南出臼口,一日可出崤山进入楚国。

为轻装疾进,春申君将笨重的战车与老弱兵卒全部留在了宜阳大营,只余五万精悍的山地子弟兵。对于武关,楚军比齐军熟悉得多,自然担任前锋大军,达子的十万齐军压后。春申君并没有将十万齐军当作主力,只是联军作战多有微妙,才依照传统接受了齐军共同进攻。究其实,武关秦军只有一万,五万人足以攻克;若五万不行,十五万也同样不行。此中道理,在于武关极为险要,只能以三五万精兵出其不意奇袭破之,若打成明仗硬仗,大山要塞有一万精兵当关,纵有十多万大军也无从施展。

正因清楚个中奥秘,出发时春申君对达子下令:“我领五万楚军兼程疾进,你但舒缓而来,照应好不被秦军切断后路便是。”达子对这一带地面极是生疏,立即答应:“春申君放心攻关,我守住后路。”

疾行一日,楚军于暮色时分涉过均水[10],不消半个时辰进入丹水河谷大道。对于五万大军来说,大道再宽也拥挤不堪。春申君立马道边山头遥遥观望,扬鞭一指远处隐隐可见的山口:“前方是臼口,十人一列,疾行穿过,不得停留。”身边司马飞骑传令,片刻之间,楚军部伍整肃成列,唰唰唰开向山口。春申君的谋划是:一过臼口便分兵绕道,前后夹击,奇袭武关。

突然,轰隆隆如连绵沉雷,前军大哗人喊马嘶。正在山头瞭望的春申君大惊,驰马飞下山头向前军冲来,一看面色铁青——眼前几个黑乎乎的巨大陷坑,坑中挣扎着惊慌呼救的士兵和受伤嘶鸣的战马;陷坑底竹矛林立,士兵战马一身鲜血,路上将士们惊慌叫嚷,一时无所措手足。春申君厉声大喝:“点起火把!前军救人!游击斥候前行探路!一个千人队上山,推大石滚路,探明陷坑!”片刻之间,各方忙碌,大片火把漫山遍野亮了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臼口路面已经探明,向前再没有陷坑。春申君本来大生狐疑,准备撤军,听得再没有陷坑,一咬牙下令:“过!穿过臼口!”在山边大片火把照耀下,楚军大队人马隆隆推进,要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臼口。正在前队堪堪进入山口的一刹那,突闻山崩地裂般一片喊杀,两边山头箭如急雨石如沉雷,隆隆之中夹着一片尖啸铺天盖地压了下来。楚军不及反应,已经被乱石箭雨杀伤许多。后队尚在继续拥来,一时间自相拥挤践踏。楚军混乱之时,一片牛角号凄厉响彻山谷,大片黑色甲士挺着亮晃晃长矛吼叫着冲杀出来。箭雨乱石始终只在黑色长矛队前面的楚军中砸下,配合得天衣无缝。

春申君恍然猛醒,想起探路的游击斥候一个都没有回来,心知中计,武关已经不可能奇袭,当即一声大吼:“后队回身!撤出臼口!”饶是如此,谷口内两三千人马也已经被全部包抄,硬生生有来无回。

楚军一撤,谷口内秦军没有杀出。春申君心思灵动,立即想到这是秦军以为自己必定要强攻武关,要在这里设伏固守等待援军。春申君天生不是打硬仗秉性,能打则打,不能打则退,是他历来的用兵之道。更有一点,自屈原八万新军覆灭,他对秦军从来没有盲目骄狂志在必得的想法。今日秦军有备固守,耗在这里分明是等秦军主力来吃掉自己,何如早退?利用秦军料我强攻的错误判断,正好安然撤出。思忖妥当,春申君断然下令:“后队改前队,熄灭火把,悄然撤军!”

军令一出,万千火把骤然熄灭,楚军大步匆匆向后回师。不想方走得半个时辰,斥候飞马来报:秦军大队出了臼口全力向楚军追杀而来。春申君大惊,立即下令:“后军设置路障,大队兼程疾行,速与齐军会合,出山灭敌。”

秦军追杀速度迅猛惊人,一个时辰之内硬生生黏上了楚军后队,咬住不放,猛烈厮杀了起来。此时天色已现朦胧曙光,齐军迎面而来的大队旌旗已经遥遥在望,正是楚军堪堪与齐军会合时刻。春申君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全军回队!杀退秦军!”楚军大队呐喊一声,转身向秦军山呼海啸般扑来。此时中军司马已经与齐军主将达子取得联络,齐军也摆开阵势压了过来,决意要将这股欺人太甚的秦军一鼓全歼。

正在大举冲锋之际,游击斥候飞马急报:秦军主力铁骑封住了崤山出口,正全力杀了进来。春申君怒喝一声:“一派胡言!崤山之外何来秦军主力铁骑?杀!”不由分说率领卫士千骑队冲了上去。

山甲两万步兵死死堵在对面山头,楚齐两国十多万大军在方圆十几里的山谷中展开,一时无法攻下山甲的山头。山甲这两万步兵正是秦军步战精锐之师,每人各五样兵器:左手铁盾、右手长矛、左腰大砍刀、右挎弓箭壶、背上还有一柄奇特的大木棰。主将山甲如今年逾六十,矍铄精壮武功惊人,更兼身经百战,对这商於崤山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如今凭险据守,楚齐大军竟是无可奈何。按照白起部署,山甲一军只需黏住来敌三日便完了军令。可春申君一撤,山甲顿时急了眼,让十多万大军出了山,步战锐士颜面何存?不及思索一声吼叫:“撇下辎重!轻兵追杀!”军情紧急,关乎锐士杀敌声誉,个个奋勇争先大步匆匆连跑带走,硬生生地咬住了楚军。

楚齐两军猛攻山甲步军山头时,崤山谷口杀声大起,旌旗招展,秦军两万主力铁骑潮水般杀入山谷。山头上山甲大喜,高喊一声:“方阵成列!压下山去!”片刻之间,两个纵横队列都是百人的万人方阵如森森松林,在隆隆沉雷的战鼓中轰轰轰地压下山来,直奔齐楚两军骑兵而来。与此相反,秦军主力铁骑则展散开来,冲入两军步兵人海大展神威。本来,骑兵对步兵是绝大优势,步兵对骑兵寻常难以抵抗。如今秦军打了颠倒,齐楚两军大出所料,一时大乱。楚齐大军虽兵力占优,战力却与秦军悬殊太大,更兼被断了后路压在山谷,措手不及间人心大乱,很难结阵抗敌,情势顿时危急。

山甲步兵方阵一遇骑兵,立即化为百人队小阵冲杀,打法极是奇特:左手一张与人等高的大盾牌,右手那柄奇特的大头木棰;盾牌一搪马上长剑,大头木棰同时猛击马头;战马即或不是鲜血飞溅也是吃疼难忍,狂跳嘶鸣间骑士大多被掀翻下马;刚刚落马,立即有大头木棰跟上,“扑哧”一声鲜血飞溅脑浆迸裂。不到半个时辰,两军骑兵大是惊骇,纷纷夺路突围。

崤山激战之时,关外主战场发生了惊人变化。

赵魏韩三军猛攻函谷关一日未下,暮色降临后司马尚三将大为沮丧,申差哭笑不得直嘟囔:“娘的,一天没吃没喝死伤两三千,仗打得出鬼了。我看先回大营,明日再来收拾这头恶狼。左右一个时辰路程。”司马尚与新垣衍对望一眼,也不再坚持夜战,一声令下,三军拖着十多里长的队伍卷旗收兵,回到渑池与伊阙大营已经是夜半时分。奔波驰驱一整日的士兵们饥渴疲惫极了,狼吞虎咽饱餐一顿后倒头便睡,有人手里还拿着油乎乎的酱肉却已打起了粗重的呼噜。辽阔的军营除了隐隐如雷的鼾声,呼啸的秋风伴着单调的刁斗声,沉寂得令人心颤。

月黑风高的子夜,埋伏在山塬中的秦军铁骑出动了。

由远及近,先是王陵三万铁骑从伊阙背后的大山中呼啸杀出。伊阙山上的大火一起,渑池山中的嬴豹铁骑立即呐喊杀出,两处三座大营的二十多万大军顿时炸雷击顶惊慌大乱,漫山遍野夺路逃命。渑池赵军往东面逃,想与伊阙韩魏大军会合。伊阙乱军则被王陵三万铁骑兜住东面追杀,本能向西部平川猛逃。不到一个时辰,三路逃兵在一片辽阔的谷地乱哄哄轰然相遇了。被一千护卫甲士簇拥着逃命的司马尚顿时恍然,知道伊阙大营也被秦军破了,退路已断,不力战立刻一死。大骇之下,司马尚拼命大吼一声:“不要再跑!没有退路!向我旗下聚集,跟我杀!”乱军纷纷聚来,嘶声大喊着回身扑向秦军。不一时,新垣衍与申差也各自聚集残兵呼啸猛扑,想杀出一条血路突围出去。辽阔的山塬上火把盈野飞动,远远望去,如同普天之下的萤火都流到了这方平野。

伊阙渑池山头举起大火时,宜阳山中的王龁大军迅猛出动。三万铁骑横展在几十里宽的原野上杀向齐军主力大营,两万步兵在宜阳北面构筑壁垒,堵住了齐军与北面赵魏韩三支乱军会合的必经之路。此时,白起的八万主力大军已经运动到崤山东北口待命。一见伊阙、渑池、宜阳三处山火大起,白起立即高声下令号角战鼓杀出。蒙骜一举长剑高喊一声“杀”,一马飞出,率领八万铁骑漫山遍野向宜阳齐军大营卷来。

从猛攻函谷关开始,齐军大营全军戒备,探马如梭。

作为主力大军的实际统帅,孟尝君等待的只是一个出动方向。他已经对田轸明确了战法:“武关函谷关,哪路先破,我军便从哪路**。两关齐破,你我便各自率军十五万,两路攻入咸阳。”田轸摩拳擦掌,只焦急等待两路捷报。午后时分,遥闻函谷关杀声震天,探马报来的消息是攻城受阻,两军胶着。孟尝君心下疑惑,要亲自到函谷关前看个究竟,正待上马,营门游骑飞马驰来,遥遥高声:“报!飞车特使已到营门!”孟尝君愕然,连忙与田轸飞马向营门迎来。

飞车特使是齐国王室的传统设置。但凡大战期间,专门奔驰于战场与国君之间联络沟通,寻常都由精于车骑的将军担任。此时大战刚刚开始,飞车特使到来令人捉摸不透,莫非齐王又有了别出心裁的新主张?思忖间营门在望,一辆驷马王车鼓**烟尘轰隆隆迎面冲来。苍铁?孟尝君大是惊讶,何事紧急,竟动用了他献给齐宣王的天马神车?

“齐王紧急王命!”话音未落,铁车已在孟尝君马前戛然止步。苍铁一伸手,一支光灿灿的铜管已到孟尝君面前。孟尝君顾不上与苍铁说话,打开铜管抽出了一幅白卷展开,两行大字赫然扑入眼帘:

我已攻宋。半日下陶邑,今日克商丘,三日灭宋。

孟尝君当率联军分路猛攻,一举灭秦,成我霸业。

一声长叹,孟尝君面色苍白,将王书递给田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田轸一看大喜过望:“俺王神武!三日灭宋牛刀杀鸡!”孟尝君勃然大怒:“大难临头,还一派胡言!”田轸一时愣怔:“如何大难临头?灭宋不好吗?”孟尝君压低声音狠狠骂了一句:“猪头!回帐再说!苍铁留下莫走。”

回到中军大帐,田轸兀自一副混沌未开模样。孟尝君面色灰白重重敲打着帅案:“宋国这块肥肉,谁个不垂涎三尺?联军攻秦,齐国却趁机独吞宋国,他国如何不急眼?大军云集,这些骄兵悍将若倒戈来攻齐军,如何得了?这不是大难临头?昏了你!”田轸恍然猛醒,顿时脸色通红:“俺、俺、俺真个猪头!叔父只说法子,俺听命便是。”孟尝君叹息一声,思忖片刻道:“不出今夜,这个消息便会传遍各军,要避过这场劫难,得立即撤出。”田轸惊讶道:“此处二十万大军,还有十万跟春申君去攻武关,一时如何走得脱?”孟尝君一咬牙道:“顾不得许多。立即派秘密斥候下令武关齐军,相机撤出战场。大营主力,由你率领,暮色时分立即秘密开走。留下三万精骑我率领断后。”田轸大急:“俺来断后。叔父先走!”孟尝君冷笑一声:“你断后?还不被乱军活吞了去?我来周旋,再有春申君情谊,或可安然善后。”说罢长叹一声,“只是,如此违背王命,我命便由天定也。”一时眼中泪光莹然。

“齐王要杀,俺顶命!”田轸见孟尝君悲伤,不禁慷慨唏嘘。

“莫得乱说。”孟尝君接着吩咐,“下令大军准备,定要隐秘。”

田轸答应一声大步去了。孟尝君看看苍铁低声问:“甘茂还在临淄吗?”苍铁道:“回孟尝君:一月之前,秦王派专使送信于甘茂,不再视他为逃敌叛秦,许他随时携家族后裔回秦安居。甘茂接书,给齐王留下一封辞官书悄悄走了,听说去了楚国云梦泽隐居。齐王本想派人追杀,苏代上卿劝阻了。”孟尝君又是一声长长叹息,良久无语。孟尝君生出了一种不祥预感,一片悲凉弥漫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秋日苦短,倏忽之间暮色降临。齐国大军趁着夜色匆匆开出了宜阳山地军营,直向东南。这也是孟尝君定下的撤军路线:避过韩魏两国腹地,沿汝水河谷入楚国北部上蔡,再东进泗水,经楚国东北的兰陵、琅邪进入齐国。田轸出身行伍,对行军打仗算是行家里手,将这次秘密撤军部署得滴水不漏。将近子夜时分,除了留给孟尝君的三万精锐骑兵,二十万大军已经走得只剩下断后的两万骑兵;军营之中依旧灯火连绵刁斗声声,任谁也发现不了这里已经是一片空营。

守在空营的孟尝君,正在焦急等待派往伊阙渑池的秘密斥候,他要及早知道赵魏韩三军有无异动,会不会今夜便来攻击齐军?断后骑兵刚刚开走,秘密斥候飞马急报:“伊阙、渑池两大营同时遭秦军夜袭猛攻,乱军已经逃奔河外原野,秦军正在追杀。”孟尝君大是愣怔,猛然心念电闪,一阵哈哈大笑。

苍铁不禁困惑:“友军遭袭,我军临险,孟尝君笑从何来?”

“天意也天意!”孟尝君笑着,“秦军这场袭击,使灭宋与撤军变得堂而皇之。齐国既得宋国,又保全了大军,他国纵是心痛,也是有苦难言。当真天助齐国也!”

苍铁笑道:“那便赶紧走,乱军来了,天马神车也不管用。”孟尝君摇头,果决下令:“苍铁,你立即驾车到宋国禀报齐王,我在河外救援三晋大军去了。”苍铁还要劝阻,孟尝君一声大喝:“快走!不能将绝世神车丢给秦国。”苍铁一跺脚飞身上车,轰隆隆风驰电掣去了。孟尝君转身大喝一声:“全体上马,杀向河外!”三万骑兵立即出营,暴风骤雨般向河外卷来。

谁知尚未展开,黑暗原野涌来无边无际的火把潮水,王龁的三万铁骑迎面杀到。孟尝君眼看退无可退,大吼一声“杀”,率领三万骑士拼死向前。两军轰然相撞,兵力相等,硬碰硬展开了浴血大战。

原本料定的一场夜袭战,不想齐军开营杀来。一看齐军并无后续大军,王龁不禁大急,生怕放走了齐军主力,一声大吼:“中军号角发令:副将两万原地杀敌!一万铁骑随我旗号杀入齐营!”喊声方落,身边十名号手牛角号大起,两长一短,连续三阵,便有一个万人队迅速摆脱纠缠,随王龁大旗从战场侧翼杀出,恶狠狠向齐军大营冲来。孟尝君已经感到齐军力有不支,见秦军分兵便知其意,大喊一声:“冲向伊阙!与三晋大军会合!”齐军精神一振,顿时疯狂地向秦军铁骑发起冲锋,要一举冲向河外三军。

恰在这时,西南原野杀声震天火把如潮,一个辽阔的扇形直从齐军背后与侧翼兜了过来。孟尝君大惊,心知这才是秦军主力杀到,立时大喊:“突围!东北新郑!”率领一千精锐护卫率先杀向东北黑暗处。

蒙骜正率主力铁骑追杀,白起亲自率领的铁鹰剑士百骑队已经赶上,高声下令:“主力铁骑立即杀向河外,全歼三晋大军!王龁所部追杀齐军,三十里为限,立即回军河外参战!”黑暗中号声大起,秦军八万主力铁骑撇下逃亡齐军,暴风骤雨般向河外原野杀来。

渑池与伊阙之间的广阔原野上,正在进行着惊心动魄的大厮杀。

秦军铁骑虽然勇猛,毕竟只有五万,要将三晋残军包围全歼,显是力所不能。一个时辰激战拼杀,三晋人马虽然伤亡惨重,终究还有十多万人,况也渐渐清醒过来,见秦军兵力不多,畏惧之心大减。司马尚愤然大喊:“秦军人少!杀回赵国!”率剩余五六万赵国士兵全力向东面冲来。魏军新垣衍与韩军申差见赵军向东冲杀,顿时恍然猛醒,各自大喊一声,合力向东方冲杀过来。如此一来情势大变,原先是秦军铁骑追着团团乱转的三晋军兵猛烈砍杀,并无固定方向,如今十多万大军一股洪流汹涌卷向东方,秦军所余四万多铁骑纵然倚仗快马速度超前挡在正面,要堵住这疯狂的夺路大军,也是万万不能。

嬴豹、王陵急红了眼,两员大将几乎同时大吼:“两翼追上!拼死堵住!”长剑一挥,从两翼风驰电掣般包了上去,抢占了前面一道山口,展开了四个万骑大阵,要整体冲锋拼死一战。司马尚率领赵军冲到阵前,一声大吼:“最后一关!夺路回赵!杀!”一马当先冲杀过来。后队大军也全部展开,怒吼着冲向山口,秦军四个铁骑方阵顷刻陷入了杀不退的人山人海。

千钧一发之际,西部原野骤然响起隆隆沉雷,无边喊杀声与无边火把铺天盖地压了过来,正是白起、蒙骜的八万主力铁骑杀到了。白起对蒙骜高声道:“你来号令大军。我来冲阵!”不由分说将中军大旗与一班司马斥候交给了蒙骜,一声喊杀,亲自率领锋锐无匹的铁鹰剑士百骑队杀入红色人海。

白起做卒长时就是闻名军中的猛士,入伍一年便获得“铁鹰剑士”称号,一口十五斤重剑悍猛绝伦,每战必是一马当先、所向披靡。无论白起做卒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万骑将还是前军主将,都无一例外地是全军尖刀。此刻白起看准了三晋残军要做困兽之斗,若不强力冲杀一举摧毁其斗志,天亮后若新郑韩魏援军赶到,便不能全歼这股残军。全歼三晋加入合纵攻秦的二十四万大军,一开始便是白起的中心目标——唯痛击三晋,才能彻底摧毁合纵根基。

为此,白起明知齐军主力秘密撤退而放弃追杀,正是要集中大军主力吃光三晋这一大坨。按照作战传统,白起已经违背了围师必阙的兵法格言,强迫敌军做困兽之斗,万一被敌死战胶着而与援军内外夹击,这将是一场备受谴责的大战。可白起相信秦军战力,更要着意开创歼灭战法,所以前所未有地全面夹击,不给逃敌一分退路。

白起百骑队杀入人海,威力势如破竹。这一百名铁鹰剑士都是重剑重甲,战马也是身披铁甲头戴面具,几是铜人铁马。重剑将近四尺,连同剑格,比寻常长剑还长了七八寸,马上挥舞巨浪排空无可阻挡。一时间,敌军盾牌、长矛、短剑纷纷脱手飞出,军卒甚至来不及惨叫一声已经血溅三尺。山头由蒙骜执掌的中军大纛旗则挂着一串小风灯不断摆动,敌军逃向哪里,大旗便指向哪里,秦军便呼啸追杀到哪里。堵在山口的秦军精神大振,铜墙铁壁堵在山口,三晋残兵不能越雷池半步。眼看身边军马越来越少,浑身浴血的司马尚嘶声大吼:“东南!杀向东南!”三晋残余兵马又蜂拥向东南方突围杀来。

秦军主力从西来,山口秦军在正东,东南方正是秦军兵力最少的薄弱环节。司马尚三将率领残兵拼死冲来,迂回赶先的秦军铁骑显得太少,眼看三晋残兵要落荒四散逃往无边黑暗的山塬地带了。正在此时,东南方杀声震天而起,王龁的五万步骑大军迎面杀到。王龁大吼下令:“两万步军强弓守住山梁!三万铁骑三面展开,兜上去杀!”漫山遍野包抄杀来,王龁与狂奔而来的司马尚碰个正着,一阵猛烈砍杀,赵军大旗及仅存的千余骑兵全数被杀。

大厮杀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将明时刻,河外山塬终于沉寂下来。

白起下令:“整点军马,立即退到函谷关外扎营。”大军开到函谷关外扎好营地,广袤山塬在秋日的朝阳下呈现一片混沌无边的雾红,极目望去,伏尸遍野,残烟袅袅,褴褛的战旗挂在战车上猎猎飘飞,负伤的战马犹在悲切嘶鸣。站在山头的白起久久地伫立瞭望着辽阔的战场,心中若有所失——可惜兵力有限,若再有二十万大军,任你孟尝君狡诈,齐国的主力大军岂能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