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星期一早上,尼采来到布雷尔的办公室。仔细研读了布雷尔逐项列举的账单,以确定没有被省略的项目之后,尼采填写了一张银行汇票,交给布雷尔。然后,布雷尔把他的诊疗报告给尼采,并且建议他趁还在办公室的时候看一下,以避免他有任何问题。在详读了之后,尼采打开他的公事包,把它放在医疗报告的文件夹中。

“一份杰出的报告,布雷尔医生,涵盖广泛又浅显易懂,而且跟我其他许多的报告不一样,它不曾包含任何专业术语,这些行话虽然提供了知识的错觉,但实际上却是无知的语言。现在,该回巴塞尔了,我已经占用了你太多的时间。”

尼采把他的公事包关上并锁起来,“我离开了你,医生,感觉到对你的亏欠,更甚于以往曾经亏欠过的任何人。一般说来,告别所伴随的,是对事件永恒性的否定:人们说,‘再见’,直到我们再次碰面为止。他们急切地计划再次聚会,然后,甚至更快地遗忘了他们的决定。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比较喜欢真相,也就是说,我们几乎是肯定不会再碰面了。我可能永远不会再回维也纳来,我同时怀疑你居然会想要有像我这样的病人,并因此在意大利追查我的下落。”

尼采握紧他的公事包并开始起立。

这是一个布雷尔精心准备的时刻,“尼采教授,拜托,请不要走!我还有另一件事希望跟你讨论。”

尼采紧绷起来。毫无疑问,布雷尔想到,尼采期待会有另一个住进劳森医疗中心的请求,并且害怕它。

“不是的,尼采教授,不是你所以为的事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请放心,这完全是另一件事。我延缓提出这个议题的理由,马上就会揭晓。”

布雷尔暂停一下并深吸一口气。

“我想跟你做一个交易——一个罕见的交易,或许,以往从未有医生对病人提出过。我事前就预见了自己在这点上的拖延,这很难启齿,我通常不是个拙于言辞的人。不过,最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我提议一项专业上的交换。换言之,我提议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是你身体的医生。我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生理状态与医疗,而你则扮演我心智上、精神上的医生。”

依然紧握着他的公事包,尼采似乎感到迷惑,然后是警戒。“你的意思是什么?你的心智,你的精神?我怎么可能扮演一个医生呢?这难道不是我们上个星期所讨论的另一种变形,你医治我,而我教你哲学?”

“不,这个请求完全不同。我没有要求你教我,而是治疗我。”

“治疗你的什么,我可以请问吗?”

“一个困难的问题,但是我一向对我的病人提出这个问题。我拿它来问过你,现在轮到我来回答它了,我请你治疗我的绝望。”

“绝望?”尼采松开了他紧握的公事包,并且向前倾身,“哪种绝望?我看不出有绝望啊。”

“不是在表面。表面上,我似乎过着一种令人满意的生活。不过在外表之下,绝望掌握了一切。你问我是哪一种绝望?让我说,我的心智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被外来的污秽念头侵袭与攻击。其结果是,我感到自卑,而且我怀疑我的诚实。虽然我关心我的太太与我的孩子们,但是我不爱他们!事实上,我为被他们所禁锢而感到憎恶。我缺乏去改变我的生活,或继续过下去的勇气。我已经找不出我活下去的理由——那个关键的理由,我被年华老去的念头所盘踞。我每天都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我惧怕它。尤其可怕的是,自杀有时潜进了我的心灵。”

在星期天,布雷尔频频演练他的回答。不过,考虑到潜藏在这个计划之下的欺瞒,它今天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变得很诚挚。布雷尔知道他是个差劲的说谎者,虽然他必须掩饰这个天大的谎言,他的提议不过是吸引尼采接受治疗的一种手段,他决定就其余一切事情据实以告。由此,他在言谈中以略为夸大的方式,来表现有关他自己的实况。他同时尝试在所选择的焦虑上,尽可能与尼采本人未说出口的忧虑以某种方式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