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洪云定全然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然是七天之后。当他发现好友柳如松竟然不辞而别,心下便凉了半截。

“莫非,这家伙又要找我阿弟的晦气?”洪云定一想到自己的兄弟,原本已然冷静下来的脑子立马又如煮沸了一般。

“不成!柳如松对我无论怎样,我都能忍让。但要对付我的家人就是不行!”经过这些日子医士们的精心调理,洪云定好了许多。不过要想下床行走,却又花了他十来天的功夫。待到可以上马赶路;洪云定立时不辞而别,带上三匹上好的战马,没日没夜的朝着沧州疾奔而去。

到了沧州老家,却见老屋空空如也。问了街坊邻里,皆说两个月前云翼便带着老母不辞而别,也不知去了哪里。

洪云定猜测,许是云翼觉得沧州已然无法立足,于是就寻了个隐蔽之处暂且避难。心想与其没头没脑的胡乱找寻,还不如先行回到京城向厂公述职要紧。待到风头一过,云翼定然会带着母亲前来投靠。主意打定,洪云定便又立马动身朝京师急奔。

这一路风餐渴饮,身上的伤病也是忽好忽坏。不时还要在歇脚处寻郎中看病换药。就这么走走停停,时断时续。待到立秋时节,终于回到京城。

入城之时已近黄昏,洪云定准备回家先洗漱干净,好好睡上一觉;待到明日再向厂公述职。不料刚到门口,却见自己的老母和阿弟云翼都在院子里坐着。

“哎呦,娘和阿弟何时来的京师?”洪云定万没想到云翼竟然如此大胆,赶紧走入院子,关上了院门。

“云定!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咱娘儿俩是……”洪母看着日渐消瘦的大儿子,不禁心疼的落下泪来。但随即又被云翼的咳嗽声止住了话头:“唉,你们兄弟许久不见,去屋里聊,去屋里聊……”

“是。孩儿遵命。”洪云定红着眼睛,规规矩矩的给母亲请了个安。知道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其中蹊跷还得尽快得知才行。是故,便随着云翼走入了里屋。

“阿哥……阿哥救我!”两人刚进屋子,云翼迅疾把门一关,便朝着洪云定跪了下来。

“你……你小子又怎么了?不带着老母暂避风头,却又进京作甚?”洪云定也是满腹狐疑。

“阿哥您说的容易。现下沧州附近都是百业凋零,却让小弟逃到哪儿去?”云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述说起来:“留在老家,难免与沧州七友同流合污;跑到别处,咱既不是当地人,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手艺,压根也找不到饭吃。没法子,只得跑到这繁华的京城设法谋生,暂住阿哥的屋子以求过活……”

“唉,来了就来了吧,我这里虽不宽敞,勉强挤挤倒也凑合……”洪云定叹了口气。并没有扶起阿弟的意思:“只要你痛改前非,不与那些歹人为伍,有我一口吃的便也饿不着你。”

“可……可是有人还是不肯放过小弟……”云翼依旧哭丧着脸道。

“谁?”洪云定剑眉一竖。

“就是……就是那个柳如松柳捕头!”云翼咬牙切齿道。

“哦,我那柳兄还在京城公干?”洪云定强压住心中的不安,还故作镇定的替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只是持壶的右手有些**,使得壶盖不停的碰撞着壶口。

“公干个……”云翼几乎跳起,但见阿哥面色一沉,不禁又颓唐了下来;嘴里却还在不停嘀咕:“那老小子现下虽是锦衣卫的百户,却又没事可做;只能待在京城,对我盯梢玩儿……”

“奇怪,李济那厮把他晾在一边了……”洪云定不禁自言自语了一句。

“李济?大哥您没听说……”

“听说什么?”

“李济早就死了!听说是在嘉峪关被一群越狱的匪徒给刺杀了……”

“什么!此话当真?”只因急于赶路,洪云定这一路以来两耳不闻闲事,是故并不知李济的死讯。现下听得阿弟这么一说,不禁又惊又喜。惊得是,如此厉害的角色会被人害死,这些凶手当真厉害至极;喜的是李济这魔头一死,自己的那些不堪往事便从此深埋地底,少有人知。一想到从此无需再见那魔头的鬼魅伎俩,心下便觉欣喜。

“当真!这事儿千真万确!京城都传遍了!”云翼可没他大哥那般高兴:“可就是因为李济死了。那个柳如松无事可干,是故才天天盯着你阿弟找茬。”

“你又作奸犯科了?”洪云定的语气忽又变得阴冷。

“没……没有!我在京城托马五爷给找了个正经差事;当上了北城兵马司的一个小小差役……”云翼讪笑道。

“马五爷他们都回来了?”洪云定眼睛一亮。

“啊,早就回来了!听马五爷说,李济带走您和柳如松之后,很快便派人放走了他们。归南天和魏氏三兄弟现下都被调往锦衣卫当差;马五爷、韩三同和谢金则仍在兵马司任职。”云翼被大哥屡屡打断,面有愠色,却也不敢发作。

“什么?魏氏三兄弟?”洪云定清楚地记得,魏氏兄弟一共只有四人。魏老三被梁飞虎毒死,归南天在李济的威逼利诱之下,亲手杀死了魏老大和魏老四。忽听云翼这么说,险些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啊,可不是魏氏三兄弟嘛?”云翼也是一愣:“听马五爷说,也就魏老三被梁飞虎毒杀了,剩下几个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对了!”洪云定一拍大腿,幡然醒悟:“归南天和魏氏兄弟既然一回到京城便被调往了锦衣卫,自然都是李济的人!当时,他们为了逼我就范,这才在我面前演了一出苦肉计啊!”

“唉,事情已然过去,现下明白也是无用喽。”云翼见大哥魂不守舍,只能努着嘴,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可是……可是大哥,您阿弟我现下可就没这么好过了!那柳如松隔三差五的在我背后盯梢。他以为隐藏的不露痕迹,却又哪里躲得开你阿弟的眼睛……”

“你小子既然没有作奸犯科,便是问心无愧了。他盯他的,日子一久,也就腻了。你又怕他何来?”洪云定轻轻吹了吹杯中的热水,忽又瞪眼直视对方的招子。心里却在祈求上苍莫要让他看到阿弟那闪烁不定的眼神。

“前些日子,沧州七友的爪牙不知如何竟然找到了这里,他们传信给我,说是那七友要来京游玩;倒时候还需小弟前去伺候……”云翼小心组织着措辞,说话也变得颤颤巍巍。

“岂有此理!当真阴魂不散了!”洪云定低吼一声,手里的瓷杯便被他捏个粉碎!

“阿哥莫要生气……”云翼吓得面无人色。

“那帮该死的东西!”洪云定那硬朗的面目愤怒的扭曲起来,看上去十分狰狞:“他们何时到来?”

“一个月后……”

“我曾听李济说过,沧州七友似有朝中的权贵撑腰?”洪云定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听说大得很!”云翼点了点头。

“听说他们的护卫也非同凡响?”洪云定剑眉一竖。

“这些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很不好对付。”云翼嘴唇也开始不自觉的抖了起来:“反正动他们脑筋的人,现下都已入土。听说他们连锦衣卫也敢弄死……”

“沧州七友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们背后的权贵又是何人?”洪云定瞳孔伸缩得很快。

“似是……,似是……”云翼欲言又止。

“是什么?快说!”洪云定忽的站起。

“听说便是你们东厂的某个高官……”云翼低声说道。

“哦?”洪云定颓然瘫坐在凳子之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故……”云翼依然有些踟蹰。

“什么?”洪云定双手抱头。

“是故还是先打发了那个柳如松才是要紧!”云翼似是鼓足了勇气。

“打发了柳如松?”洪云定冷笑道:“你想如何打发于他?”

“那老小子去年来到京城,所为何来?”云翼不答反问。

“这个……”洪云定怔了半晌,终于还是如实回答了阿弟的问题:“护送一个乡下蠢妇进京告状……”

“后来呢?”

“后来他听说我这里有个棘手的案子,便让两个手下陪着那女人住在了一间客栈之中。”

“可是你们办案一去便是大半年……”

“对,万没想到此去艰难险阻,艰苦卓绝,耽搁了大半年这才回来。”洪云定点头。

“可是那个告御状的女人疯了……”云翼眼珠乱转。

“废话,可不是疯的?那女人本来就傻,皇家的登闻鼓岂能乱敲?这不是嫌命长吗?”洪云定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非也非也,原来那个女人是个蠢妇,只是愚笨而已。现下她是真的疯了。被长期服用的迷药给吃疯了。”云翼忍不住笑道。

“什么?还有这事儿?”洪云定又是一惊。

“听说看守她的两个差役觉得那女人碍事;便天天给她喂蒙汗药。这大半年的吃下来,就算是尊金刚,也架不住如此折腾……”云翼越说越是高兴。

“是故,这女人就疯了?”洪云定还有些怀疑。

“疯了!”云翼吐了吐舌头:“听说她见什么吃什么,就连自己的便溺也不放过……”

“这两个该死的差役怎的如此狠毒!你告诉我他俩现在何处,老子立马把他们……”洪云定终于转惊为怒。

“唉,不急不急!阿哥。那两个差役只不过是奉命行事。”云翼劝道。

“嗯?哦,对了!我记起来了!柳如松曾经与我说过,有法子稳住那个蠢妇。”洪云定面色铁青:“原来便是天天用蒙汗药麻翻于她!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离开那么长的光景;是故等回到京城,那女人已然……”

“是故那柳如松犯下了滔天大罪!国法不容!”云翼忽然收起了笑容,恶狠狠道。

“你……你是要……”洪云定终于明白了阿弟的心意。

“不错!无毒不丈夫!别看那老小子平日里对阿哥您称兄道弟;到了这紧要时刻,却总要与我为难!我洪云翼若成了奸杀要犯,阿哥的仕途岂不也跟着完蛋?到时候……”

“你别说了!”洪云定不禁低吼,想要止住兄弟的话头。

“阿哥!我可是你的亲兄弟啊!没错,我是犯下了大错,可是他柳如松也不干净!怎么?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给我住口!”洪云定的目光猛然变得酷烈:“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还有什么法子?”云翼一怔,忽然面无人色道:“你该不是想把沧州七友给灭口……,哎呦,这个万万使不得啊!沧州七友的背后可是……”

“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洪云定何曾不知自己已然到了两难的境地。扳倒自己的好友,他于心不忍;除掉沧州七友却也没有半分的把握。可是就这么看着自己的阿弟再次跌入万丈深渊却见死不救,他洪云定又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唉,我该何去何从?老天爷,你又何苦如此作弄于我……”洪云定长叹一声,陷入了苦苦的挣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