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昼夜的厮杀,敌人那喧嚣的战鼓逐渐止歇。
除了几名伤残者的哀号,整个内城变得有些冷清。
由于敌人的步步蚕食。为防万一,司徒远已将那些无法作战的老弱病残尽皆安排在了台楼四周居住。
此刻,台楼旁的医馆内,躺在病**的洪柳二人方才陷入沉睡,忽被帷幕后的一阵喧嚣惊醒。
“什么?大……大哥不是马……马如风?”
“啊?大哥便是司徒公子的长兄司徒腾……”
“唉,我早就觉得将军仪表非凡。绝非池中之物,又怎是马如风那般的小校!嘿嘿,今日才知,原来您是辽东名将狼……,哦不,是司徒将军……”
帷幕后,先后传来了陆伯雷的惊叫、杨易的惊怒和王宝的惊喜。
随即,但听噗通一声,似是有人跪了下来。
“三位贤弟啊,哥哥我一直隐瞒你们,着实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时,狼司徒那嘶哑的哭腔传入了洪柳二人的耳中,显得格外悲切。紧接着,他的嗓音变得越加低沉,似是在解释着如何为手下们着想,又似在自责着没能及时兑现诺言,让这三个结义兄弟升官发财……。
洪柳二人不禁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只觉狼司徒说话时而婉转,时而慷慨,时而踟蹰,时而激昂。当真是又打又拉、 又哄又骗……;一会儿指天画地的诅咒发誓;一会儿又阴森冷酷的旁敲侧击,透着让人自行揣度的含沙射影。直诓得陆伯雷他们连连称是。
紧接着,又传来李济那阴冷而又充满蛊惑意味的种种言辞。非但将狼司徒的隐瞒和欺骗解释成了对众兄弟的保护和提拔。更是信誓旦旦的用自己的地位加以保证和笼络;与狼司徒一搭一档,配合的相得益彰……。
到了最后,这三人被撺掇得热血沸腾,发誓要陪狼司徒同生共死。并一同跟着这位“大哥”出去,重新焚香发誓,义结金兰……。
洪柳二人相视一笑,刚要说话,却见李济一闪身,又幽灵般来到了他俩的面前。手里还拿着一根肉干正吃得津津有味。
“二位以为我和司徒将军的口才哪个更好啊?”李济眼中闪烁着贼光。
“这狼司徒不愧是大人的好友。骗人的法子与您相比,倒也难分伯仲。”对于恬不知耻之人,洪云定向来只能给予冷言冷语。
“我闻历代豪杰之士,无论何时都会如你们这般意气风发,口若悬河的诓人送死。”柳如松一脸苦相:“似若不如此作为,便不能撺掇着别人参加他的杀生盛宴一般。”
“在这大明地界,只有两种人。一种身残之人,一种是心残之人。身残者,聋哑目盲,四肢残缺;心残者,贪痴嗔惧,魑魅魍魉蚕食其间。”李济甜邪一笑:“对付身残之人,攻其弱点,无往不利;对付心残者,只需顺其妄念着刀,无不遂愿。陆伯雷之流虽然四肢健全,孔武有力;怎奈作恶太多,心术早已含混不清,只需财帛义气左右夹攻,便没有不就范的道理。”
“哼,他们还算孔武有力?”洪云定冷哼一声道:“陆伯雷腿上被射了个对穿,杨易入城前,便从马上跌下,摔断了两根肋骨。还有那王宝算是伤得最轻,但那只被砍过一刀的左臂,没有两三个月的调养,恐怕也无法再拉弓放箭了吧?”
“陆伯雷腿脚不便可以用弓箭;杨易断了肋骨,也大可装填火铳弹丸;至于那个王宝,虽然伤了左臂,好在他惯用右手,调养了几日,应该也能拿刀砍人……”李济倒是考虑得周全:“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油子;只要将其派上沙场,说不定还能指挥着那些士卒多挡一天。”
“嘿嘿,要是加上咱们两个重伤员,恐怕更能多撑一会儿。”柳如松已然看出李济的意图;只能一脸的苦笑。
“难不成还要咱们替你卖命?”洪云定看了看满是纱布和绷带的身子,脸色也跟着难看了起来。
“柳大人伤得着实不清,手脚用不得力,身上也中了几十支羽箭;虽未深入骨髓,但也入肉三分,疼痛难忍……”李济油光水滑的笑着,没有十来年官场的功力,万难做出这般的巧笑:“只不过现下形势危急……”
“不用多说了。在让咱俩歇息一日,待到伤口不再流血,便去杀敌如何?”洪云定见李济那灼灼的目光投向了自己,也只能苦笑着开出了条件。
“眼下敌人是步步紧逼,我那几名幻奴和两个哑仆也都被派往了前线厮杀……,唉,不是兄弟我为难二位。只是此番血战关乎咱大明的国运,关乎我汉家的盛衰荣辱……;唉,我知道,二位都是义薄云天的真英雄,真豪杰!现下那群满手鲜血的敌寇正在肆虐,你们又怎能安心养伤?坐视这满城袍泽的安危于不顾呢?”李济忽然激动起来,话语也随之变作了义正辞严:“二位平生的志向不是想学岳武穆驱逐鞑虏,报效国家吗?怎么临了临了,却又畏首畏尾,踟蹰不前了呢?”
“嘿嘿,我柳如松是何等样人?只要脱离贱籍,成为一个捉拿恶贼的正职武官便已心满意足。”柳如松想打一个哈哈,不过刚讪笑了一下,便被浑身的伤口给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唉,李大人莫要看我。我洪云定素来无甚野心,只想凭真本事吃饭,按部就班的升官加薪。”洪云定看着目光闪烁,不怀好意的李济,心中的寒意与身上的伤痛一并发作,当真也让他长吸了一口冷气。
“嘿嘿,洪大人莫要说笑!”李济一副决不相信的样子:“你要是没有野心,为何当年武举之前,要私下与司徒远比斗拳脚?”
“那是司徒远自己找上我的,可……可不是我恃强凌弱……”洪云定万没料到李济这厮提起了旧事,不觉有些恼怒起来:“再说了……”
“当年圣上为皇太孙的幼军选拔武官,这才开办了那场武试。考的是弓马之术和排兵布阵之法。敢问洪大人,你哪一样能与司徒远相提并论?”李济不屑的打断了洪云定的话语:“况且当初岳峙他可与你素不相识,又怎会没来由的要与你私下切磋拳脚功夫?嘿嘿,大家可都是聪明人,这其中的蹊跷就不用一一点破了吧?”
“你……你是说当年洪云定为了在武试前先除掉最大的对手,便设法与司徒远私下比斗自己擅长的拳脚功夫。伺机暗下重手,让对方无法参加考试?”一旁的柳如松心细如发,自然立时会意。不禁惊愕的问道:“李大人,你……你可有真凭实据?”
“哈哈,时过境迁,兄弟我哪里还有什么真凭实据……”李济话刚说了一半,敏锐的发现洪云定偷偷吁了口气,不禁又冷笑起来:“但有道是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你洪大人既然自诩是个问心无愧的英雄好汉。便应拿出该有的勇力,给我上阵杀敌,为国效力。而不是在这里‘韬光养晦’,坐视身边的袍泽弟兄纷纷殒命!”
“天杀的李济!说来说去,你便是要我出去战死才肯罢休的了!”洪云定此刻早已恼怒异常。他一拍床沿,支起了半个身子。一抹抹血渍通过崩裂的创口,透过那洁白的绷带,慢慢晕散开来。形成十几个渐渐扩大的红云。跟着它们主人那起伏不定的胸膛,一张一收,颤动不定。
“在这内忧外患之际,身为朝廷命官,若是战死沙场,便是重如泰山!要是甘当乌龟,也不过多撑一天半日而已。到头来又怎能逃过敌人的屠刀?”李济冷酷的豁然站起,把最后一截肉干放入了嘴里,也不咀嚼,一口便吞了下去。随即朗声说道:“身为尔等的长官,我是好话说尽!孰轻孰重,是战是逃,且看二位英雄自行定夺!”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唉,看来咱是非去不可喽。”只等李济走出片刻,默然无语的柳如松忽然苦笑了一声,对洪云定道:“我柳如松十多年来不知侦破过多少凶案,自以为其中的惨烈已然是登峰造极,但相比于这几日的血战;嘿嘿,却只算是九牛一毛而已。那些无辜的性命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倒在你我的面前,不是浑身冒血,便是尸首分离……,嘿嘿,这日子,老子也真他妈受够了!也该有个了断喽!”
“李济这是要咱们出去替他送死!”洪云定心有不甘道:“这魔头方才所言皆是些儒家的谋圣之学,虽不似法家兵家那般以死相逼,却精于从人心着手,让咱们自觉自愿地为其画出的王道而英勇献身。”
“事已至此,你觉得咱们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在这沙场上,你必须在两难的困境中痛苦抉择;要么克服对杀戮的抗拒,亲手宰了对手,永远背负这杀人的罪孽;要么便放下武器任人宰割,或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袍泽惨遭杀害。如此一来也依然难逃自责。”柳如松仰天长叹一声,人已慢慢坐起:“唉,走吧,走吧,大丈夫死则死耳,总不能临了临了被人在卧榻上结果了性命。”
“唉!你我就是那两难之人。在这沙场之上,我总觉得自己便是一个杀人的凶徒,甚至时常会鄙视自己的行径,乃至于怀疑如此杀戮有无必要。有时候我甚至有些茫然,只觉得上阵杀敌,生不如死;袖手旁观,却又无法处之泰然……。唉,也罢也罢。即便两难,但你我终究要选一个……”洪云定囚首丧面的跟着下了病床,笑声中也恢复了几分豪气:“奈何桥上有你老兄相陪,嘿嘿,倒也并不寂寞。”
“哈哈哈,放心放心,这座城池里头的每一个人恐怕都难逃劫术。到时候,那黄泉路上不免热闹得很哩!”柳如松颤巍巍支起床边的一根拐杖,跟着豪笑起来:“走走走,即便前方是千军万马,我和老弟你也一起走上一遭!”
两人说话间忽觉面前人影一晃,待到转头观瞧,却见那李济又神不知鬼不晓的从帷幕后闪了出来。
“哈哈,就知道二位义士绝不会让我失望!”李济此刻红光满面,蓦地里从身后拿出一个食盒。
“这……这是什么?”洪柳二人一见这犹如鬼祟的家伙倏然现身,便顿觉不妙。又见他从食盒内麻利的拿出两碗散发异香的浓汤,脸色更是大变。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道。
“二位何必惊慌,不过是两碗美味的‘神仙肉’而已,你们又不是第一次瞧见……”李济将两碗“仙汤”郑重的放在了茶几之上,眼睛却从未离开洪柳二人。
“天……天杀的李济!你……你逼着咱前去送死还不称心如意,如何还要让我等吃这妖物?”洪云定一见此物,便觉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不禁破口大骂起来。
“二位放心,这‘神仙肉’原是缓解疼痛的良药之一。你们既然要去上阵杀敌,未愈的伤口必然疼痛难忍。但只需服下这些‘仙汤’,别说这皮外之伤,便是被人开膛破肚,凌迟碎剐,却也不觉任何的痛楚……”李济努力将他那阴测测的微笑变得多一丝人情,宛若一名准备下刀的刽子手,正在临刑前,宽慰着两个没给孝敬钱的死囚。
“去你妈的!”洪云定气急,一巴掌打在了李济的左脸!胸前的那几朵红艳艳的血花绽放得越加璀璨夺目!
“没有这两碗‘仙汤’,恐怕二位连盔甲也套不上去!”李济不闪不避的挨了一记耳光。带着血丝的嘴角却浮现出轻快的笑意。
“你这天杀的狗贼!”柳如松此刻也终于按耐不住对李济的愤恨之情,一瘸一拐的冲上前去,挥动起手里的拐杖朝着对方的额头便是一下!
“没有重甲的护佑,敢问二位却凭什么上阵?”李济头上挨了一记,流到眼角的鲜血反而让他的目光越加犀利:“二位应当明白,今时今日,即便是有尊严的去死,也不是光凭血气之勇便可轻易做到的……”
“狗贼!”柳如松又在李济的屁股上打了一下,随即便毫不迟疑的转身将仙汤喝了下去。
“呸!你这天杀的李济!”洪云定愤恨的又踢了对方一脚,然后也将余下的那碗“仙汤”一干而净。
“哈哈哈,哈哈哈,二位说的是;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做得对……”
随着地上两只空碗碎裂的声音。满脸是血的李济却笑得格外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