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东墩台三里外的一个帐篷之内,白奇正在自酌自饮。
今夜的火炮声打得分外猛烈,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不用看,白奇也是清楚,经过他的暗中安排,那一门门震天响的炮膛之中压根就没有一粒弹丸!
而如此掩耳盗铃般的低劣手段,也无非是在提醒着那些守城者们,白铮在东门的总攻很快便要到来。
毕竟,在白铮第一次大败亏输之时,他们白家的大部分资产已然从老家运到了这里;而那规模庞大的军费,几乎在这短短的三月之内,便将白府的万贯家私耗费殆尽。
不能再倒贴钱粮了!哪怕是一颗炮弹都不该由他们白家出资!
眼下,飞云子已然让人将三条地道偷偷报废,只留下东面一条地道尚能一用。
依照与司徒远先前的“密谋”;许家堡内,东城门后早已埋伏下了一支伏兵!
只要白铮率领部众冲杀入城,便会被切断退路,遭到围歼!
随后,那些得胜的守军会趁势冲出城来,对官军的城寨发动反攻!
不过这一次反攻的结果却绝不会如事先约定的那样席卷狂云,轻松而胜。
因为他白奇的亲兵部队一定会率领主力埋伏在东寨四周。只等杀出城来的守军遭到迎头痛击,慌忙退入城内的当口,便能尾随而入……。到那时破城便成了举手之劳!
当然了,所有和他白奇作对的家伙都会在今晚灰飞烟灭!
“二哥!”正在白奇暗自得意之际,帐外忽然传来白圭的声音。
“进来。”白奇迅疾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二哥,您找我?”白圭问道。
“坐下说话。”白奇此刻已然正襟危坐。
“是。”白圭在下首坐了。
“听说你今夜也要跟着大哥前去攻城?”白奇斜睨白圭。
“今夜一战,关系咱白家的兴衰荣辱,自是要全力以赴了。”白圭难掩兴奋之情。
“大哥点名要你去的?”白奇嘴角挂起了一丝冷然。
“不是。是我毛遂自荐的。”白圭呵呵一乐:“此等杀敌立功的好事,怎能没有小弟的份儿呢?”
“战阵之上,生死存亡之地,即便贤弟武勇过人,也难保没有性命之忧。”白奇面色凝重的看着白圭:“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待在大营为好,犯不着跟着那个好大哥前去玩命。”
“嗨,二哥多虑了。飞云子先生早已安排妥当,三更管教那东城屋倒墙塌!我等只需带领着大军全力掩杀;不待天明,便能攻克这座鸟城!”白圭却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压根不知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危险。
“哼!你这小子怎这般没有长进!”白奇见三弟不听自己的良言相劝,不禁板起了面孔:“上阵杀敌,靠的是将士们的群策群力。又不是戏台上,双方各派一个勇士相互厮打的儿戏!你一个悍勇武夫,平日里舞枪弄棒,对付几个山野村夫,青皮喇唬自可游刃有余;但面对那些训练有素的守城士卒;在那千军万马之中,漫天箭羽之下,你那两招技击之术顶个屁用?为兄劝你还是乖乖的和我一起看守城寨;只让咱那‘天下无敌’的大哥前去压阵,便已绰绰有余。”
“不对啊!”白圭忽然变得满脸狐疑。
“什么不对?”白奇似也觉察到方才的失态。
“听二哥今日的说话,此番前去似是十分凶险……”白圭似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废话,上阵打仗自是凶险非常……”白奇开始与之打起了太极。
“不不不,二哥莫要瞒我!我俩可是相处了几十年的亲兄弟;二哥嘴里的弦外之音,小弟我如何听不出来。”
“什么弦外之音!你小子这是怎么了?反倒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二哥,你给我交个底。”
“切,你小子说话越来越没谱了!交底?交什么底?你二哥有啥须得瞒你?”
“此番攻城,大——哥——是——否——会——遭——变——故?”白圭一字一句道
“笑话?大哥是何等样人?当年靖难时跟着赵王在敌人的军中杀个七进七出,也不曾有何闪失;此番率领上万大军破城而入,却会出什么事来?”白奇身子微微震了一震,竟还努力挤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或许这次破城就是一个天大的圈套!”白圭的脑子不知何时变得智慧明达了起来:“别忘了,飞云子原先可是司徒远的恩师……”
“嘘!兄弟怎可乱说!”白奇终于变了脸色,低声道:“这话若被咱大哥听见;照他那多疑的性子,还真以为有人要谋害他呢!”
“唉,说句老实话;若是大哥真的不在了,对你我这两个小娘养的兄弟来说,未必就不是件好事。”白圭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说?”白奇饶有兴趣的看着白圭,似是在等他说出下文。
“您想啊,若是大哥今夜不幸战死;咱白家便是二哥您当家做主。”白圭的声音低了下来:“嘿嘿,想我白家这些年替朝廷,替赵王爷卖命,也不知挣得了多少外快。到时候不都进了你我兄弟的腰包……”
“嘿嘿,不对!你小子今日说话怎的总是阴阳怪气的?平日里你对大哥那是又敬又怕,现下到说些不着调的言语,想要套我的心里话吗……”白奇越听越不对,蓦地里倏然站起,厉声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昨日兄弟听说挖向许家堡的三面地道都出了岔子,心里便有了计较。后来偷偷派人一查,果然发现那些地道压根没有依照常法挖掘;固定地道四周的木头都被人动了手脚。我便想到那监工的飞云子可能有鬼。昨夜见例会之后,您又与他暗中嘀咕了许久,兄弟便知二哥也有参与……”
“你小子向来粗豪,怎的这回却格外细心?”白奇见自己的谋划已被识破,不得不颓然坐回了椅子之上:“唉,既然你已知道三分,那我这做哥哥的也就不用瞒你了。”于是便把自己与鞑靼人以及与飞云子的图谋一一说出。直说得白圭脸上连连变色,这才作罢。
“唉,果然如此!二哥您这是蓄谋已久,定要将大哥置于死地了。”白圭叹了口气,怔怔的看着白奇,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贤弟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白奇此时的声音变得分外森冷。
“哪两个选择?”白圭不敢看二哥的眼睛,只是痛苦的双手抱头;似在明知故问,又似在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要么跟着我除了那碍手碍脚的白铮,与鞑靼人一起攻城掠地,成为这西北的一方诸侯。”白奇眯起了那双已然有些发红的眼睛:“或是出卖我这个对你最好的二哥,去那个当你牛马一般的白铮处告发我的罪状。”
“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白圭忽然抬起脑袋,目光直视白奇的眼眸。
“你是答应帮我了?”白奇一字一顿的小心问道;他仔细的观察着这个平日里十分鲁莽的三弟,却第一次惊奇的发现,竟始终没能瞧出对方的真意……
“二哥,我……我真想帮你……,但也不忍心对大哥动手。”白圭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道。
“有道是当取不取,反受其咎!今夜,那白铮就要跌入敌人的彀中!从此之后,白家的天下就是你我二人的了……”白奇见白圭想要置身事外,不由又跳将起来,指着白圭低吼道:“如今你既已知道了底细。应知眼下便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说!你是选那对咱们颐指气使的白铮?还是选对你无微不至的二哥?你小子得有良心……”
不等白奇把话说完,忽听的大帐四周蓦地里发出了一阵裂帛般的响动!
等他抬头观瞧,却见一群手持陌刀的武士劈开了帐篷,一同冲了上来,将他们兄弟夹在正中。
紧接着,帐外人影穿梭不绝,显然是将他的营帐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你小子竟敢出卖兄弟!”看着白圭那顿作冷峻的面容,白奇终于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不禁勃然大怒;也不管四周都是寒光凛凛的陌刀;翻出一把藏在袖中的匕首,便朝白圭扑去。
很显然,在这深陷重围的当口,要想逃出升天,抓住白圭作为人质才是他现下最好的选择。白奇这招快如闪电,势若奔雷,本有九成的胜算!
怎奈这冲入大帐的武士里头跃出两名好手!
一个白衣汉子用手弩打飞了白奇的匕首!
另一个九尺高的独眼巨汉更是厉害,猫腰抓住了白奇的两只脚踝;只听一声暴喝,便将之轻松的倒提了起来!
白奇眼见局势越加不利,却也处变不惊;即便身子腾空,无处借力,仍旧奋力用左手往腰间一抹……;只听得一声龙吟,一把软剑从他那鲨鱼皮制的腰带里游动了出来!
随即便扶摇直上,恰似长虹掠目,银河倒泻,来取巨汉的小腹!
独眼巨汉见机倒也不慢,眼见对方使出杀手;连忙撒手向后便倒,利剑堪堪划过他的小腹,要不是有软甲挡着,险些被白奇开膛破肚。
白奇见挣脱了束缚,更不迟疑,被人摔在地上之后,只一个鲤鱼打挺便又跃将起来!
但他还没站稳脚跟,只觉脚下似有一条游蛇滑动!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游蛇”骤然收紧了身子,将他的双脚牢牢地箍在了一块儿!
直等到白奇被一拥而上的众人扑倒在地,才有暇回头瞧上了一眼。
只见在他的身后正悠然的站着一个手持飞铊,披头散发的鬼脸汉子。五官扭曲变形,似是从地狱里逃出的罗刹。
忽然间,白奇似是想起了什么,大叫道:“你们是长青会的人!”
“不错。”独眼巨汉狞笑道:“我等都是长青会的护法。我叫宋刚。”
“嘿嘿,想不到小的们的贱名也能入得贵人的法耳,实在是三生有幸。”那个鬼脸汉子冷笑一声:“在下周常洛,见过二爷。”
“呵呵呵,小可宇文亥,这厢有礼喽。”方才用弩箭最先出手的白袍汉子面色森冷的如同一个死人,说话的声音却是沙哑的让人心头一紧。
原来,三人本是长青会里的拔尖好手。只因他们的会主舟自横得罪了李济,这才惨遭锦衣卫的屠戮。那日,柳如松与洪云定缉捕舟自横时,在那宋刚身上打了一铳铁砂。却没料到,宋刚不但皮糙肉厚,且在内衫套着软甲,因此只是毁了容貌,眇了一目,疼得昏死了过去。
等到洪柳二人走后,宋刚便想方设法找到了亡命江湖的宇文亥和周常洛;三人原想回去搭救舟自横,不料刚赶到京城,便听说长青会已被朝廷剿灭,舟自横早被斩首示众。他们皆是舟的死党,风闻此事,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为找李济和洪柳二人报仇,也为了躲避李济耳目的追踪,三人竟学起了春秋的豫让:
宇文亥相貌寻常,并不瞩目,怎奈声音十分雄壮让人印象深刻,只能用吞碳的法子哑了嗓子;周常洛原本下颚骨突出,眉心还有一粒红痣十分惹眼,无奈何只能用烙铁毁了容貌;那个宋刚身材庞大,最是难以伪装;幸好此人十分硬气,干脆一路上躺在一具棺材里让另外两人用马车驮着,冒死赶到飞羽镇。这才装疯卖傻般应聘当上了替白家运粮的仆役,上得了天凉山。后又尾随李济一行来到了许家堡外。由于这宋刚体型庞大,虽眇了一目,却也太过扎眼,一到此处便被检查粮饷的白圭看出了端倪。相谈之后,三人见白圭有接纳之意,便干脆投靠了白圭,也好伺机除掉东大营中的洪柳二人和李济。
原本这三个不懂战阵的江湖人物正愁英雄无用武之地;想不到头一次替新主子出手,便能大功告成,捉拿了谋反的白奇;怎叫这些凶徒不得意非常呢?
“原来你们早就聚集了好手,想要摆我一道!”白奇心下是又气又恨。
“唉,二哥呀二哥,怪只怪您利欲熏心,失了方寸。如何能处心积虑的与咱大哥为敌呢?”白圭长叹一声。让士卒将白奇绑了,带了出去。
白奇被人推出帐外时,便看到原本守卫在门口的季文杰,李俊杰和夏正一三人也被一群武士制服在地!这些武士见他这个正主儿已然被擒;便将那三人反绑了双手,押解在白奇的身后一同向东墩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