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将近黄昏。
司徒远监督着房缺他们将北城城头的女墙从“山”字形改为平头墙后,便心满意足的缓缓走下了城垣。这是最后一面城墙的修建,再过十天,这里便要竣工,整个许家堡的城防改造也将暂告一个段落。
“何为白莲劝世言?”此时,城头下出来了茅护法洪亮的声音。
“一劝你,善男女,回头行善。生死路,自己走,休等旁人。有亲朋,合邻佑,替你破解。把主意,拿住了,休听邪言。”随即一群男女亢奋的回应道:“二劝你,善男女,低头下拜。拜自身,古灵光,本性应然。昔日里,有个指儿,背跪九载,为生死,求下落,成佛一尊。三劝你,善男女,普发宏愿,原作盟证,不可亏人。初进道,你不可,搀前退后。正正的,不当紧,自坏其身。一自东方他为尊,阴阳二气他为分。八卦分开天地理,真性才得出昆仑……”
听着这些合辙押韵的唱词,看着众人那执着狂热的眼神。司徒远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谋划已然完成了大半。
“孩子,为父问你,你可曾听说过爱兵如子这句话?”曾几何时,司徒正曾在行军途中悄悄考校过司徒远。
“爹爹,孩儿知道!”那时候的司徒远对兵法十分着迷,当然记住了兵书里的解释:“就是说,将帅要将手底下士卒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爱护他们!”
“错!你再好好想想。”
“啊?错了吗?孩儿怎么记得书上就这么写来着……”
“给你提个醒,爱兵如子的‘子’不是儿子的意思。”
“哦,爹爹,我明白了!”
“嗯,说说看,你明白什么了?”当时父亲那期待的眼神,司徒远至今仍记忆犹新。
“爹爹说得明白,爱兵如子的‘子’不是儿子的意思,自然是说这个‘子’,是孙子的意思!嘿嘿,有道是隔代亲!爱护士卒如爱护自己的孙子,那一定更胜过自己的儿子……,哎呦,爹爹为啥打我?”
“你这痴儿,真是枉为咱司徒家的子孙!”司徒正愤怒的给了儿子几个暴栗,这才说道:“爱兵如子的子,是赤子的子。何为赤子你总该明白吧?”
“赤子?嗯……让孩儿好好琢磨琢磨……,哦,对了,是不是如我这般啥事儿都听爹爹的孩子就是赤子?”
“嗯,有些对了,却也只对了一半。”
“那么孩儿又哪里错了呢?”
“士卒都是成年之人,七情六欲远比你这黄口小儿要多的多。十个人有十个念头,一百名士兵便有一百种念想;身为一方统帅,若是纵容手下的思绪在各自的道儿上肆意驰骋,你老爹这将军还干不干了?这样的军队还能出去打仗吗?是故,对付这些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士卒,咱们就得想方设法将他们的思绪给返璞归真。只有让其做到千人一面,这才是兵家的至高法门!”
“听爹爹的意思,似是要将这些士卒们全都弄傻了才算罢休。”幼年的司徒远很不明白。
“唉,你这小家伙说话怎么如此难听?不是将士卒整成傻子!整成傻子的将士如何与敌作战?”司徒正一脸不悦道:“要将士卒对世间的‘贪嗔痴’化作对敌人的刻骨恨!让他们将自己全部的智慧和精力都花在如何将敌人消灭上去;让他们成为一群乐战忘死的铮铮男儿!”
“嘻嘻,爹爹说得好听。闹来闹去,说白了还是在欺骗士卒。”司徒远当时可是一个有一说一的“好孩子”。
“唉,朝廷看似重视边防,但对戍边将士的抚恤却早已捉襟见肘。别看你老爹是个风光的明威将军,手里头却没多少军饷能给士卒发放。现如今四夷未灭,边疆不稳,老子为了安抚人心,还得自个儿倒贴财帛,犒劳将士。妈的,要是再这么下去,边境倒是安稳了,咱司徒家也快要砸锅卖铁喽!无奈何,咱们就得用荣誉激励人心,用好胜心激发将士们的斗志,要让他们互相合作,暗地里又相互较劲。想当年晏子能用二桃杀三士;现如今,老子我就能用手底下这丁点儿可怜巴巴的军饷骗那些当兵的冲锋陷阵……”
“要是他们战死了呢?”
“战死?战死好啊,只要能赢,战死个把士卒也算一件美事,最起码这些家伙再也不必问咱要粮饷了。”
“要是他们负伤之后生活不能自理了呢?他们会不会记恨爹爹?”
“嗯,重伤员最是麻烦,哦不,是可怜!不过既然已经不能下地,即便看穿了骗术,又能拿咱如何?还不得乖乖的回到各自家乡的养济院去度过余生?难道还怕他们翻天不成?”
“这不是缺德吗?”
“沙场之上哪有道德可言?你这小子是不是又要妇人之仁了?哼!没出息的东西!你瞧瞧你,哪一样能和你大哥相提并论?老子这番话对滕儿只说一半,他便能心领神会!你小子倒好,跟你磨磨唧唧的唠叨了老半天,就是问个没完,还敢骂你老子缺德!老子告诉你,这不叫缺德,也不叫骗!这就是**裸的战争,**裸的杀戮!没有正义可言!没有光荣可得!上刀山下油锅只为君王一笑,披荆斩棘驻守边关还不如皇家的鹰犬过得舒坦!既然当了士卒就得老实认命!既然下了地狱就得见鬼杀鬼,见魔吃魔!这些浅显的道理老子也不知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他妈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
此时的司徒远只觉得父亲的“教诲”言犹在耳,这一次他真的按照司徒正的理念开始治军和管理城池,这一回他也终于尝到了能够一呼百应,号令群雄的快感和满足。只是这种乐趣是有代价的,而这种代价早晚要他用鲜血偿还……。
司徒远下得北城楼后,并没有回到城中的别馆歇息,而是七拐八拐的走入了北城粮仓下的一个地窖,二十名守卫正在下面的通道两边向司徒远叉手致意。
没过多时,一扇屋门被龙行打开。
只见他正手持一根带血的鞭子,似在等待着正主儿的到来。
“哦,公子来了。”龙行一见司徒远,便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都招了?”司徒远问道。
“刚打瓷实,方才愿意吐露实情,还没怎么问呢。”龙行对自己刑讯逼供的手段很是自豪。
司徒远走入密室,一个仆役打扮,被反绑在椅子上的年轻人,正用那满是鲜血的脸孔面对着他。
“怎么个意思?”早在那次攻破官军城寨的大战之后,龙行的一个亲信便在东墩台旁的某个营地里抓到了这个活口,由于此人当时极力反抗,身中数刀,昏厥了过去。但他失去意识前的那句朝鲜话却让其保住了性命。直到一个月后,等他渐渐康复了过来,龙行才在司徒远的示意下对其刑讯逼供。
“听说你被俘之时曾说自己是朝鲜使者金大人的亲随。”司徒远温和的从怀里掏出了一方手帕,小心的替那人擦拭起脸上的血迹。
“不……不错。小的朴镇时,是金大人手下的贴身护卫。”那青年人点了点头。
“知道我为何要留下你的小命吗?”
“小的是……是朝鲜国人,您是好……好奇咱堂堂朝鲜的使团为何会在此地……”
“嗯,有点眼力界。”面对如此的聪明人,司徒远也就不再兜什么圈子:“请小兄弟给咱们说说吧,你们朝鲜使团不在京城参拜天子,却为何到此助纣为虐,残害生灵啊?”
“不……不瞒公子,据我所知,以哈烈国为首的西域二十国使团将在五月前后来访天朝上国。依照大明礼部的安排,这些使团来中原的第一站将在许家堡宿营。”那自称朴镇时的年轻人稳了稳心神,慢慢说道:“为了让他们参看天朝的武威,将有一场大明官兵攻伐边境贼寇的好戏在这里上演……”
“哼!看来那些贼寇就是咱们了?”司徒远右眉一挑。
“若是依照原先的谋划,让任何江湖草莽躲在城里扮贼皆可。毕竟这许家堡城低墙薄,守军又是些未经操练,缺乏守城利器的乌合之众。一旦官军攻城,必能轻易得手。”朴镇时老实答道:“如此一来,天朝不但挣足了面子,而且还能给那些心怀鬼胎的西域各国一个大大的下马威。”
“嘿嘿,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想当初太祖朱皇帝设立‘逍遥楼’,用来关押那些无业游民,让其不能为非作歹祸害乡里,听说足足饿死了京城两万青皮。现如今,我主‘圣明’,与他老爹相比,也是不曾多让,借着赌坊宝钞换筹码的诱饵,不但诓了天下人的财富,还要借机捉拿游民到此,用他们的贱命再替国家做一番最后的贡献……”司徒远不无感慨道:“真是好精的算盘,好毒的心思!”
“唉,有道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咱们朝鲜国一向对天朝马首是瞻,如今看到天朝要威服四夷,自然也就派出使者要为天子分一分忧愁。”那朴镇时也跟着无奈一笑:“同时也想观摩一下大明处置财政空虚,游民暴乱的法子是否可行。若是有用,我看不出一年,咱那小小的藩国也会学着大明,如法炮制一番。”
“看来这天下诸国,都在挣钱与平乱中苦苦挣扎。”司徒远苦笑。
“可不是吗!哪一家的皇帝不在为流水般的财政殚心竭虑?谁不害怕终有一日,会被那些无业游民借机推翻,反倒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唉,这也叫做无法可想。天下间财富有限,可人头无限!每多出一个富翁就势必多出一百个穷人;多生出一个权贵,就得多生一百个舔痔吮痈的奴才。若是不愿甘当奴才又投胎在了穷人之家,除了当一个随时可能犯法的游民,又如何自处?犯法就要害人,害人就要被抓,抓了还要给他吃牢饭,如此循回往复,到头来倒霉的可不还是朝廷?还不是那些愿意给朝廷交粮纳税的本分人?是故,朝廷只有虐杀游民,才能维持下去;若哪天放任不管,让其自生自灭;嘿嘿,照咱金大人的说法,不出十年必然天下大乱,兵火连天。”朴镇时眼珠转动,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只是一个劲的顺着司徒远的话头言语,顺便也在想方设法的撇清自己:“唉,小的身为一个小小护卫,虽也没读过几年圣贤书,却也知道仁者爱人的道理;对于诸位的处境,唉,小的心中那是万分的同情。无奈何人微言轻,实在是爱莫能助。”
“哦,听朴老弟的意思,还是愿意和咱和睦相处的喽?”司徒远听对方这么一说,不禁冷笑连连:“既然老弟不愿与我等为敌,咱也不能强人所难,硬把你留在这里吃白饭不是。这样吧,若是你还能走动,不妨就自己回去如何?”
“什……什么?回……回去?回哪里去?”朴镇时见司徒远的神色不喜不怒,实在吃不准对方说得是真话还是反话。
“老弟想回哪里就回哪里,两条腿长在你自己的身上,却来问我作甚?”司徒远扭头朝身后的龙行使了个眼色。龙行会意,连忙跑过来替朴镇时松绑。
“真……真放……放小的回去?”直到此时此刻,朴镇时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烦请小兄弟回去给白铮带一个话。”司徒远上前拍了拍朴镇时的肩头。
“小的的性命是公子保全的。公子只管吩咐。您要我带什么话?”朴镇时连忙向司徒远一拱到地。
“你回去告诉白铮,我司徒远改建的这个许家堡已然固若金汤。要想攻入,还真不是他这种庸才能够胜任的。你让他好好琢磨琢磨,别等到西域使团大驾光临之时,却看到一出贼人痛打官军的丑剧!”司徒远冷然道。
“听公子的意思,您这是要和白大人谈判喽?”朴镇时小心问道。
“不错。只要那厮答应网开一面,放走城里的无辜百姓。我司徒远愿意舍去身家性命,陪朝廷演上这一出为国添光的大戏。到时候,许家堡会让官军如愿攻破;我司徒远的人头也可以双手奉上。”司徒远极力让自己的言语说得大义凌然一些。
“这个……。”朴镇时可没想到这位年轻的首领会为了城里的老少无辜,如此的慷慨赴死。心中倒也暗叫一声惭愧,但随即又用一种狐疑的目光偷偷瞥了对方一眼。
“放心,不管成与不成,我司徒远绝不会忘记帮助咱们的朋友。”司徒远一边好言宽慰朴镇时,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两叶沉甸甸的金叶子,交在了他的手上:“嘿嘿,这是兄弟的小小意思,朴老弟可莫要推辞。你尽管将话传到白铮那里,成与不成从此都与你无干。”
“这……这……这……,恭敬不如从命,恭敬不如从命……”此时的朴镇时脸上如同开起了一朵鲜花,他哆哆嗦嗦的接下金叶子,小心放入怀里;嘴里激动的竟有些结巴起来:“公……公子尽……尽管放……放心,我……我我我,一定把把……把话带……带……带过去……”
“那就有劳老弟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白铮真的有意谈判,最好下一次派来的使者之中还能见到你的身影。到时,我还有重谢……”司徒远目光灼灼的看着朴镇时,他发现这厮对财帛的喜爱似已超过了自个儿的性命。
“好……好……好,兄弟我一定不辱使命!”不出所料,此时的朴镇时正在憧憬着未来的美好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