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昏。

墩台里,白铮靠在一张垫着虎皮的太师椅上悠然品茗。

下首,蒙面的黑袍客方才落座。

没等对方坐稳,白铮便挑起了话头:“恭喜先生大获全胜。这一回赌坊大捞了一笔,总算将先前的坏账给一一抹平。”

“哪里哪里,全是主公用人得当,老夫只是从中斡旋而已。”这一回,一贯自负的黑袍客倒也谦虚了几分:“却不知这几日赌坊是否还要开局?”

“嗯,那些豪客们兴致很高。依我看,再开几局倒也无妨。”白铮笑道。

“依老夫所见,只要有合适的攻城器械,即便带领的是那帮江湖喇唬,要想屠灭这小小的许家堡也是易如反掌。”黑袍客得意的笑了笑,却又故作担忧的说道:“不过如此一来,要再找如司徒远和蒙放这般的能战之士作为赌具……,嘿嘿,却也着实不易。”

“嗯,先生所言极是。赌局的妙处便在于势均力敌,后果难料。若真是注定的结局,反而会使客人们没了兴致。更何况,现下的那群豪客也是越玩越精,那些看似均势的赌局,他们之中却总有人能将宝押对。如此一来,赌坊反而无利可图了。”白铮略有所思道:“却不知先生以为该当如何呀?”

“总弄些猜测攻守胜负的赌局,自然会让客人厌倦。毕竟杀人看多了,也就没有了往日的痛快。”黑袍客笑道。

“嗯?看杀人还不痛快?哈哈,那么先生以为咱们赌坊的奇局,怎样才能让客人们尽皆满意?”

“看惯了杀人,便让他们看杀心!”酷烈的寒光从黑袍客的眼中一闪而过。

“杀心?”白铮咧了咧嘴,一脸的莫名。

“对,杀心!”黑袍客尽量将语气保持的甚是委婉。

“嘿嘿,敢问先生,何为杀心?”白铮问道。

“所谓杀心,颓然者是也、相害者是也、销魂者是也、堕落者是也;杀心之人,灭天理,纵人欲。互害而不互助、浑浑噩噩,颠三倒四;无廉耻之心,无体恤之情;到头来,只能化作一群行尸走肉,为我所擒。”黑袍客的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

“哎呀,先生说得当真是玄之又玄,却不知这种赌局又该如何施为呢?”白铮依旧一副不解的样子。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老夫会率人先后攻下许家堡的四面城池。彻底将守军打得服服帖帖。让他们知道,坚守城墙只是徒劳而已。与此同时,老夫还要将那些押解来的崆峒余孽放入城去。”黑袍客说得淡然。

“哦?接下来呢?”白铮此刻眼睛睁得老大,似是明白了一星半点。

“接着便是等待。”黑袍客眯起了眼睛。

“等待?等什么?”

“等待司徒远他们自乱阵脚。”

“自乱阵脚?”白铮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先生放了上百名崆峒派的徒子徒孙入城,非但不能增强他们的力量,反而还会让其不战自乱?”

“许家堡内,各方势力密布,连番的失利会让他们丧失信心,本已捉襟见肘的粮食和新到的崆峒子弟定会让他们互相戕害。”黑袍客早已算定了结果,是故说起来言之凿凿。

“敢问先生,您想让赌坊的那些豪客们来赌什么呢?”白铮来了兴致:“是赌许家堡里的人是否会自相残杀?还是赌他们会何时投降?”

“都可以的。人在饥饿之时,为了活命,都能做出易子相食的惨剧,更何况城中的人心向来不齐,一旦断粮,后果那是不堪设想。”黑袍客笑得不怀好意:“真到了那时,咱大可再火上加油,向许家堡的守军提出,每天用一石的粮食换取崆峒派的一颗人头……。嘿嘿,且看他们如何应对。”

“哈哈,妙计!妙计啊!咱们飞羽赌坊的赌局向来以光怪陆离来吸引四方宾客,先生的这个主意可算是出在了点子上了。到那时,那群茶马贩子定觉划算,而那些崆峒派的人马却也断不肯拿自己的脑袋换粮。到头来,一场火并那是在所难免。却不知最后鹿死谁手了……。”白铮终于抚掌而笑:“好好好,这一回倒能开出不少有新意的赌局,那群豪客定然喜欢,看来咱们赌坊又要大赚一笔了。哈哈,还是先生高见!”

“呵呵,还是主公从善如流,这是属下的天大福分。”黑袍客起身拱手……。

***

夜色沉沉。

许家堡的东城楼上正站着两个落寞的身影。

望着对面城寨和墩台的点点灯火,听得那欢快的丝竹声徐徐传来,现下的司徒远却始终一言不发,似是陷入了一种沉思之中而不能自拔。

因为他心里清楚的很,今日东城的失而复得,崆峒派的“添丁进口”,显然是敌人故意为之。他们之所以破城不入,并非是力有不逮,反而是因为信心满满,这才要在屠城之前,如猫捉耗子一般,好好的把许家堡的守军戏弄一番!

敌人为何要如此行事呢?

难道白铮开出的赌局又有了新的变故?

敌军的必胜之心又是从何而来?

司徒远默默地在心中揣测着敌人下一步的图谋,踌躇万分。

“老爷,老爷,您说今早咱们是不是被打败咧?”此时,如影随形的指儿终于耐不住这种莫名的沉寂,开口问道。

“嗯,败了。”司徒远没好气道。

“老爷老爷,您不是时常在家里和俺们这些下人吹嘘自己有鸿鹄之志,有旷世之才吗?”指儿眨巴着那双精光直冒的眯缝眼,傻兮兮的问道:“却不知怎的就给人打败咧?”

“哈,你这小破孩子懂得什么?”司徒远被这小丫头数落,不由得越加郁闷:“敌人押着崆峒子弟前来攻城,老爷我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让那几位掌门对自个儿的亲朋弃之不顾吧。再者说了,若不是道一和玄清自乱阵脚,擅自打开了城门,仅靠敌人那区区十几架云梯,又怎能攻破咱们的城池?”

“嗯,老爷这么一说,俺就明白咧,原来不是您指挥不利咧,只是那些江湖人士太过自私自利,不听号令,这才招致大败咧。”指儿挠了挠脑袋,卖力的点了点头:“哦!对咧!俺前几日曾听善因老尼说过,那崆峒四位掌门的徒子徒孙,亲朋好友加起来已不下四五百人咧,若是飞羽赌坊利用朝廷的势力将他们一并押到阵前,却让俺们如何处置咧?”

“这也是我最为担忧的。”司徒远背负双手,不由轻声叹了口气道:“蒙放之所以对我那么忌惮,无非是畏惧咱崆峒派的势力。而崆峒派里的玄清和道一之所以听从号令,也都是看在龙行和善因始终站在我这边,这才委曲求全,假意逢迎的。如今这一僧一道的身边一下子多了不少心腹死党,对我的态度也变得傲慢起来。若明日敌人仍是如法炮制,留下大批崆峒派的子弟……,唉,说不得,你老爷这首领的名头便要立时作古,反成为别人的附庸喽……”

“啥?那两个老东西敢有如此心思?嘿,还真反了他咧!”指儿一听司徒远这么说,不由怒道:“老爷莫要担忧,他们若不听号令,指儿定然将那二人的眼珠子给挖了出来!”

“哼,若说一对一的放对,天下少有人能躲过你的一击。只可惜咱们所要面对的可是满城的江湖老手,即便能出其不意,放倒几人,也难保不被他们群而攻之;到时候,反倒弄得崆峒派众人两败俱伤。让环伺在旁的蒙放得了便宜。”司徒远摇头道。

“那,那可如何是好咧?指儿出李府时可是于李老爷面前发过誓咧,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保您周全……”指儿撅起了小嘴,愤愤然道:“要不然咧,小的今夜便趁着夜深人静之际,把道一和玄清的一干子弟都给戳瞎咧!”

“住口!我说你这丫头怎的如此狠毒?”司徒远一见这不着四六的小丫头大有再次闯祸的迹象,连忙沉下脸孔,怒叱道:“这些人都是我的同门,若是论起辈分,我还要称他们一声师叔呢。现下强敌环伺,咱们倒要自相戕害,此事若是传将出去,我将来又如何与恩师交代?这样做岂不是坏了他老人家的一世清名?”

“那……那就不弄瞎他们的眼睛咧。”指儿见司徒远动怒,悻悻然用手指玩弄着自己的小辫,咕哝道:“俺可以悄悄地潜入他们的屋子,趁着众人熟睡之际,用银针刺入他们的鼻孔咧!如此一来,神不知鬼不晓的便能将道一和玄清的所有同党一一除去咧。老爷您想咧,只要俺做得干净,又有谁能知晓这事儿是咱主仆干的咧?”

“混……混账!你这丫头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方才还要弄瞎人家的眼睛,现下却又要取了别人的性命!”司徒远越说越气,但他的声音却是越压越低:“今日这话若是传入他人的耳里,你我主仆的性命恐怕立时便要不保。”

“嘿嘿,老爷就别瞒俺咧。”指儿见司徒远越是严肃,她却便的越加戏谑起来,也学着压低了声音:“今早那几个崆峒掌门不听号令的时候咧,俺便瞅见老爷在一旁目露凶光,大有杀鸡儆猴的意思咧。不过让人气馁的是,后来您又面露难色,迟迟不愿下手,这才闹得东城失守,大伙儿损失惨重咧。”

“唉,我说你这小丫头怎么如此掰扯不清?不是与你说了么,同门相残必被他人所趁!”司徒远怒道。

“但那些同门阵前拒不听命,也是兵家大忌咧!”指儿似觉自己很有道理。

“嘿,你这小东西自从悬崖逃生,现在倒是变得越加缠人了!”司徒远被指儿这么一说,不怒反笑:“好,你倒是说说,你若是我,在当时情形之下,又能如何处置?”

“好办咧,老爷!俺若是您,当时就把一旁那个见到女人找不到北的龙行给……”一说到正题,指儿的脑筋便开始迟钝起来,说话也开始犹犹豫豫。

“给什么?”司徒远只是冷笑。

“不对,龙掌门与老爷最是要好,这个不能杀咧……。哦,对咧,俺拿那善因老尼开……,唉,也不成!老尼姑一把年纪,怪可怜咧,也不好下手……。”指儿越说越觉自己缺乏底气:“嗯!对了!俺就拿那正欲打开城门的道一祭旗咧。对对对,俺用弓箭将那花和尚一箭射死咧,这样一来城门就不会打开,东城也就不会因此失手咧。”

“哈哈,你会射箭?”司徒远翻了一个白眼。

“俺不会射箭,但俺若是当时的老爷,那便能射咧。”指儿只能强词夺理。

“可惜即便是当时的老爷,也未必能够射死那个自说自话的和尚。”司徒远叹了口气。

“为啥咧?”指儿一怔。

“因为那个道一很是怕死。”

“怕死就能不死咧?”

“怕死他就会想方设法保护自个儿。”

“那又如何咧?”

“打仗的时候,那和尚身上穿了两件厚厚的棉袄。”

“那又咋咧?”

“道一那棉袄外面还套上了一件缴获来的铁甲。”面对这个傻头傻脑的指儿,司徒远决定耐着性子,循循善诱一番:“而我手上的弓箭却是那帮茶马贩子自制的半吊子货,弓力不强,穿透之劲更弱……”

“哦,俺有些明白咧。”指儿很配合的点了点小脑袋。

“明白就好。”司徒远欣慰一笑:“却不知你明白了什么呀?”

“定是那和尚身上的闪亮盔甲晃了老爷的眼睛咧,老爷一时竟不好瞄准……”指儿龇着嘴吧,得意的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却险些让本已郁闷的司徒远一口血喷在地上。

“我的妈呀,李济怎么就给我找了这么个蠢丫头呢!哼!不与你啰嗦了,现下老爷我巡视城防去也,你这小东西就留在这儿监视敌人的动静,不得离开。”司徒远绝望的拂袖而去,只留下指儿一人还在城楼上呆呆的傻笑……

一直的傻笑……

憨憨的傻笑……

慢慢的,指儿的笑容发生了变化。

渐渐地,傻笑变成了讪笑。讪笑又变成了嬉笑……

又过了一会儿,嬉笑也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却只剩一抹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