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顶着烈日进了皇宫。一进皇宫之中,张延龄便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

平日皇宫戒备虽然森严,但是基本上很少看到人。在宫中巡逻和宫墙值守的只是一小部分人员,大部分都是驻守待命。但是今天却不同,从进入大明门开始,直到午门之前,长长的入宫御道上便有大批人手巡逻。进了午门之后,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巡逻小队在殿宇之间穿行不休。

锦衣卫大汉将军营三千侍卫看起来已经全部出动,毫无保留了。

乾清宫前,阔步而来的张延龄看到了牟斌正和几名总衙副职带着数十名侍卫立在宫门之前。

看到张延龄到来,牟斌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张延龄拾阶而上。

“下官张延龄见过牟大人和各位大人。”张延龄在台阶上拱手行礼道。

牟斌点了点头,沉声道:“侯爷去见皇上么?”

张延龄道:“皇上召见,不知何事。牟大人,今日宫中侍卫众多,牟大人和诸位大人也在这里,莫非出了什么事不成?”

牟斌大笑起来,身旁锦衣卫总衙指挥佥事高燮,北镇抚司镇抚萧琅等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张延龄微笑道:“什么事这么好笑?几位大人笑的这么高兴?”

牟斌抚须笑个不停,半晌才道:“哎,张侯爷,教本人说你什么好?张侯爷智勇双全,身份又高,原本当前途无量。本人这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也非你莫属。只可惜,你见地不高,误入歧途。可惜了。”

张延龄皱眉道:“牟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牟斌呵呵笑道:“没什么意思。你去见皇上吧,见了皇上你便知道了。”

张延龄点点头,拱了拱手进殿而去。

后殿之中,光线黯淡。朱厚照在椅子上枯坐,旁边刘瑾等人哭丧着脸垂手而立。没有人说话,屋子里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只听到众人的呼吸声和朱厚照不时的叹息声。

张延龄掀开帘幕进来的时候,强烈的光线照亮了屋子里的众人,众人眯着眼看着张延龄走了进来,朱厚照的眼睛里闪烁起了亮光。

“臣张延龄叩见皇上。”张延龄上前行礼。

朱厚照站起身来道:“舅舅来了,快起来吧,不用多礼。”

张延龄谢恩起身,转头看了刘瑾等人一眼,见刘瑾等人面露愁苦之色,如丧考妣一般,心中觉得好笑。进宫之前,张延龄便知道了外庭三位内阁大臣进宫的消息。猜想外庭已经发动了弹劾。所以刘瑾等人才是眼前的模样,怕是吓坏了。

“皇上召臣进宫,不知有何旨意?”张延龄道。

朱厚照长叹一声,沉声道:“刘瑾,将奏折给侯爷瞧吧。”

刘瑾低声应诺,从袖中取出奏折递给张延龄。张延龄伸手接过,细细的看了起来。

所有人都仔细的盯着张延龄的脸色,他们都认为张延龄看了这奏折之后必然是大惊失色,然后接下来便会跪地向皇上哭诉求肯。然而,他们都失望了。

张延龄平静的看完了奏折,合上折子后笑道:“这奏折写的颇有些文采,果然我大明读书人还是有些学识的。”

朱厚照皱眉看着张延龄道:“舅舅你看完了这奏折了么?上面说的什么你看明白了么?”

张延龄笑道:“臣当然看明白了。不就是内阁三位大学士要弹劾皇上身边的八位公公,外加上我张家兄弟么?说我们是皇上身边的佞臣小人,怂恿**皇上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要清算我们么?”

朱厚照皱眉道:“舅舅既然看明白了,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张延龄笑道:“皇上要臣说什么?他们这折子上说的虽然用词有些激烈,不过说的基本上是事实啊,没什么好反驳的。他们也没有诬陷我们啊。起码臣没觉得诬陷我。我张家兄弟之前确实犯了些错误,我兄长寿宁侯当年确实在宫中醉酒之后行止不当。至于我,我确实在明知皇上出巡不妥的情形下没有加以规劝,甚至还帮皇上隐瞒消息,协助叫开北城门溜处京城了。皇上遭遇鞑子围攻,确实危殆社稷,他们没有冤枉我。我能说什么?”

众人都呆呆的看着张延龄,他们没想到张延龄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刘瑾等人更是哭笑不得,无奈的看着张延龄。本以为侯爷来了会帮着想法子的,结果他却躺平了。

“舅舅,你的意思是,朕准了这份奏折?”朱厚照皱眉道。

张延龄轻声道:“皇上是大明之主,皇上当自有决断。皇上只需做出你认为的正确的决断便好。”

朱厚照皱眉道:“舅舅适才的意思难道不是要朕准奏?既然他们弹劾的事情你自己都认了,还有理由不准奏么?”

张延龄呵呵笑道:“皇上既然非要问臣的态度,臣便直说了。皇上,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不是以对错而论那么简单。如果这是标准的话,那么天下的事也太简单了,也不必有这么多的纷扰了。就比如,杀人者偿命,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但是,杀人者倘若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亲眷,倘若是为了复仇,或者是在战场上杀了敌人呢?那么杀人者偿命这个铁律便不适用了。有时候,杀人者不但不该偿命,反而有功。”

朱厚照道:“舅舅,你莫跟朕打哑谜,你说清楚些便是。”

张延龄沉声道:“皇上莫怪,臣确实有些啰嗦,不过却是为了把道理讲清楚。臣的意思是,承认有罪,同该不该受罚是两回事。皇上,这件事其实跟臣和刘公公张公公他们是否行为是否有罪无关。这件事很明显是外庭想要借助此事清除异己,倾轧对手的行动。他们抓到了臣等的错处,借机上奏弹劾,除掉我们罢了。这是一场党同伐异的争斗。这才是此事的本质。”

朱厚照沉吟道:“朕也隐约明白他们的目的,但是他们既然抓住了把柄,朕如何能如何驳回他们的奏议呢?”

张延龄道:“皇上,臣可没有要皇上驳回。臣只是想提醒皇上一声,皇上做出决定必须慎重。皇上要想想以后。这屋子里的众人都是对皇上忠心耿耿之人,皇上一声令下,这个屋子里的人都可以为皇上奋不顾身的拼命。皇上是否愿意牺牲这屋子里的人,换取外庭怒火的平息,还是要让忠于皇上的这些人得到庇佑,那是皇上自己的选择。有些选择或许看起来会换来一时的平静,但是将来,皇上转头四顾,发现身边全是掣肘之人的时候,便会后悔莫及了。”

朱厚照神情大振,喃喃道:“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朕的将来。朕若是今日后退,他日便退无可退。朕的身边也再无肯为朕忠心效死之人了。”

刘瑾等人长舒了一口气,向张延龄投来钦佩的目光。同样的道理,刘瑾也说过,但是张延龄说出来,皇上便听进去了,这便是张延龄的本事。

“可是,朕觉得,他们一定不肯罢休的。朕就算驳回了折子,他们也会继续闹下去。而且,朕担心的还不止这些。”朱厚照又皱起了眉头,轻声说道。

张延龄沉声道:“皇上,独石城面对数万鞑子围攻的时候,皇上怕么?”

朱厚照诧异道:“怎么问起这个?朕……当然怕?那么多鞑子,朕要是被他们抓到了,后果不堪设想。但朕在独石城时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反倒是心中坦然。”

张延龄点头道:“皇上勇敢的很。臣以为,独石城的时候,情形虽然凶险,但却不如此刻凶险。独石城鞑子在明面上,咱们知道他们是敌人,他们会做什么。但是眼下的情形,却似乎并无明面上之敌,但却处处是敌。所以臣认为此刻反而比在独石城中危险。皇上心中的担心和恐惧,臣更能体会。”

朱厚照微微点头道:“你说到朕心里了。他们不是朕的敌人,但是朕心里却比面对鞑子时更担心。这才是朕害怕的事。你说,他们会不会……做出什么对朕不利之事?”

张延龄牢牢的看着朱厚照的眼睛,虽然这么做甚是无礼。

“皇上!记住,你是皇上,你是大明之主。”张延龄沉声道。

朱厚照怔怔的看着张延龄道:“朕是皇上,朕是大明之主。是啊,在大明的土地上,在这京城之中,朕才是主人。哪有主人在自己家里却害怕别人的?朕的话便是圣旨,不管是谁,他都必须遵照执行,否则便是抗旨,便是大逆不道。朕怎么反倒害怕了?朕不该害怕才是。”

张延龄道:“对,皇上,你不该害怕。你只管做你该做的决定。剩下的事情,臣会安排。皇上也不是孤家寡人,虽然外庭气势汹汹,但是皇上有我们,还有其他忠于皇上的人。臣会安排妥当的,只要皇上做出决定。臣会像在独石城时一样,为皇上保驾护航。皇上,有些事终究要做,有些关终究要闯。一旦闯过去了,皇上便摆脱了身上的枷锁,摆脱了头顶上的阴影,真正成为我大明之主了。”

朱厚照重重点头,沉声道:“舅舅,朕明白了,朕也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