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
嘉靖已经回到八卦台打坐,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但见吕芳还杵在那里,便缓缓道:“还杵在那儿呢……还有什么事没说啊?”
吕芳这才轻声道:
“是,是江南佃奴闹事的那个案子……也是昨晌午送来的,说是江南按察使殷正茂已经审出来了……嗯,说是,领头的那几个人,打出了太祖爷的旗号,非同寻常,又跟什么匪类勾结,目的是攻占县衙什么的……”
他说着的时候就心虚,生怕嘉靖又恼怒,这一说完,见嘉靖面沉如水,心头不禁咯噔一下。
果然,
嘉靖突然道:
“先等等,心学官学的事先不要动……再看看……”
吕芳自然也早察觉到了两件事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联系,但一时又说不上来,所以刚才就不敢开口,这时见嘉靖这副神情,便嗫喏道:
“这……万岁爷,奴婢,奴婢也觉着奇怪啊……这两件事怎么会连在一起呢?不早不晚,都一块儿送来了……”
嘉靖悠悠道:“是挺奇怪的……”
两人都是四十年的老玩家了,此刻心里的念头都差不多——
这恐怕是个套啊……
阳明官学的事儿,一旦表了态,就有可能被看成是对江南的事儿表态,那就会着了人家的道了……
这是四十年无数经验的结晶,两人仅凭直觉,就知道这两件事一起报上来,一定有百官们的伎俩。
嘉靖沉吟一会儿,问道:
“吴明吴亮就没有说法?”
吕芳支支吾吾道:“也倒是说了,领头的那几个人,也的确说了效法太祖,还,还说了……”
嘉靖瞪了他一眼,道:“有屁快放……”
吕芳知道事态严重,也正因为如此,方才才失控生气,这时便低声道:“呃,说,那些领头的乱民,还说要跟着朱墨干……”
哦?
隔着朱墨干?
嘉靖一惊,瞬间就想明白了,悠悠道:
“好啊,好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还是要搞事,还是要把变法停了……这回更狠,直接把全国的读书人都煽动起来了……怪不得急着让朕表态呢……厉害啊,厉害……这一手又是谁的主意?”
“朱七他们说,说这一向,严世蕃府里且热闹呢……到处的理学大师、心学大师都来了,有的还当过大官儿,都在家乡搞书院的……”
“哼,严世蕃转性了?不去喝花酒,倒跟读书人混在一起了?还有呢?江南那边儿的人就没来找他?”
嘉靖自是相当恼怒。
吕芳道:“那倒是没有……奴婢琢磨着,这回,这回怕是那个高肃卿自个儿在搞事……?”
嘉靖嗤了一声,沉吟道:“高拱,拱?高拱会拱?这名字倒是没取错,他这个人挺会拱的,比杨廷和还会拱呢!”
吕芳明白,只要事关朱墨,问题就复杂了,小心道:“皇上,这事儿挺邪乎的,是先看看呢?还是怎么着?”
嘉靖一时也看不出具体的路数,只好道:
“多派点人下去江南,看仔细点儿,最好是问到那几个领头的人,到底有没有说过‘跟朱墨干去’,是他们自己想的,还是有人教他们说的?”
须知,
他睿智过人,此时前后思索,很快就贯通起来了——
一边嚷着立阳明官学、尊圣人之制,一边呢,又拿佃户奴仆做文章,搞出个暴动的大案,矛头指向变法……
那还不明显?
这是要煽动全天下的读书人,来一起反对变法了!
至于说那些抓掉的乱民,他们是不是准备杀了?见了血,反对变法就不是闹着玩了,天下鼓噪的读书人也就退不回来,被彻底绑上车了?
想到这里,
他已经沉静如水,淡然道:
“吴明吴亮有没有听到那些缙绅说什么?”
吕芳暗自感叹:幸好皇上是个最聪明的,否则还真不好说呢?
“皇上,缙绅可多流言了,一夜就起来了……嗯,说是朱墨变法要杀尽缙绅,变法告成之日、缙绅皆入隶籍,还有什么杀人变法,变法不成则血洗江南……”
吕芳说着,只感觉这空寂的大殿里,一点生气也无。
嘉靖却十分平静,悠悠道:
“还有吗?”
“还有,还有……有人说朱墨是太祖转世,要杀尽天下缙绅……”
说完,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偷偷看着嘉靖,心里实在不知是什么滋味。
呵,
嘉靖却淡然一笑,道:
“好啊……反了,都反了……为了阻挡变法,他们这是要杀人了……吕芳,让黄锦亲自下去,把那几个领头的都押解到京师……告诉胡宗宪,把倭寇看紧一点,叫谭纶接了江南布政使,大事一起商量,随时报到内阁……”
“奴婢明白。”
……
与此同时,
江南,湖州府衙。
江南按察使殷正茂,手里捏着高拱的密信,在堂内踱来踱去,心神不定的他,始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照做。而按察司衙门和湖州府的属员也在两旁站着。
他三十五岁才中了进士,如今将近五十岁,一生从不畏惧权贵,长期以来也与严家势不两立。
他之所以跟随高拱,是服膺其“以法济儒”,就是高拱常说的,用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让天下从严家的牢笼中解脱出来,而后逐步恢复圣人之制。
这次,他抓了张贵、罗进、宋德武等人,一方面是执行高拱的授意,一方面则是十分痛恨乱民。
曾几何时,他殷正茂也曾苦读程朱理学,但发现与现实差距太远。他本人固然坚守信念,奈何严党遍布,局面日坏,也是无法可施。直到遇见高拱,告诉他只有法家手段才能匡救天下,他才算是看到了一盏明灯。
从少年时就深种的贵贱尊卑观念,加之笃信法家手段,殷正茂这十来年崭露头角,被朝廷认为是能员。诛杀乱民这种事,在他根本毫不费力,来江南之前,他在广西就杀了不少。
这一点,
就算高拱不提,他也是这样做的。
这些乱民的确打出了太祖旗号,但却没有说过“跟朱墨干去”。这话是他第一次审案时,通过同牢关押的犯人牢头让张贵说的。目的是什么呢?自然就是要停了朱墨的变法。
更深一层的目的,则是促成严家和朱墨的火并,而要促成这件事,就需要把这几个乱民杀了。
此刻,
高拱的来信已经说的很清楚:天下一百家书院山长已经联名奏请立阳明官学,天下读书人都会盯着。这时候杀了乱民,就能所有人都卷进去,把事态逼到不得不摊牌的地步。
如此,就促成了事态演变,朱墨和严家势必针锋相对,拯救大明的大门就真正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