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自然破不了严嵩的魔障,因此又道:

“钱,各有各的用处;兵,各有各的去处;人,也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捏是捏不到一块儿的……

打仗嘛,一个巴掌拍不响,总是要两边儿都豁出去,那才有决战嘛!俺答要是一早想决战,怎么还在边境上磨磨蹭蹭啊?这不空门大开了,他怎么没把大同打下来呢?

严世蕃,朕给了你钱、给你了兵、给了你人,你又怎么去找他决战啊?吓唬人茫茫大漠的,他要是跑了呢?你难道也追到大青山去?不去追,又不动,窝在堡子里,又哪里需要那么多人?钱呢,就这样花掉?

所以说,都不要急,不要慌,把该做的事做好,比如回防京师,这也不算什么错嘛。其他如三边增援大同,蓟辽威胁俺答侧翼,这些事不都已经有人在做了吗?

你把钱都拿去了,江南怎么办?朕的织造局怎么办?你把人都换了,人家怎么想?在边塞苦熬了那么多年,你这么一下就给人换了,那还不自己乱了阵脚?

朕以为,内阁也好、朝会也罢,议得都不错。至于是不是决战,还得再看……别紧张兮兮的!朕还是方才那句话——看山得是山、看水得是水……不要被魔障误人误己!”

他说完,立马拂袖就走,一缕拂尘甩到身后,步履如常,又自走到偏殿去了。

……

群臣没见过的,今天真是见了世面,至今都还没缓过神来,待嘉靖一走,许多人就小声嘀咕。

严嵩待要反驳,但转念一想:嘉靖的这一番魔障论,已经把裹挟之势破了,至少在人心上是破了,朝臣们已不再像先前那样畏畏缩缩,要想再制服他们,已经不太容易了。

想到这里,他也挺佩服嘉靖的,来了这么一通禅语,就把群臣的思路带过去了……他严嵩的设想,是用大决战捆绑朱墨,形成绝对正确的威压,让群臣认识到:否定决战动员、反对严家霸朝,就等于支持朱墨、支持变法,进一步就等于与天下缙绅为敌……

试想,谁敢与天下缙绅为敌?所以,这个逻辑逆推过来,就是:谈决战、谈动员,就等于否变法、等于杀朱墨,同时也等于默认严家霸朝。这是用一个抗击外辱的绝对正确的逻辑,作为严家权势的支撑,又用权势裹挟,形成对敌人的绝杀之阵。满场朝臣想通了这个逻辑,就再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只能一窝蜂地碾压朱墨,甚至挑衅皇权。因此,严嵩认定今天是有胜无败,最多对皇权稍稍让步,换取对朱墨的否定。但真没想到,嘉靖来了这么一手,竟然把这个逻辑链条给破了……

毕竟,他是皇上啊……裕王、徐阶、高拱也在旁边呼应,张居正直接来个绝对中立,群臣想到势力对比,再看皇上睿智超群,立马就转势了。

可以说,今日一战,他严嵩得了里子,却输了面子。准备钱粮、增强兵备、调度人手,这些事的事权确实拿到手了,可跟先前预想的已经完全是两个味道了。可他又是皇上,严嵩又能怎么办?

严嵩心中不悦,不禁想到:等俺答取得了重大进展,你就是皇上,也得认栽。到时候你难道还说不是决战?等大同被围,或者俺答在全线逼近一些,再来看是不是决战?再看看你怎么保朱墨,怎么保变法?

他是首辅,这时也该总结陈词了,当即道:

“王爷,皇上的旨意,加上方才内阁的陈奏,请王爷拿个主意吧……”

裕王道:

“这是朝会,还是内阁拿章程,”

嗯嗯,

严嵩便道:

“各位臣僚,如今俺答大兵压境,却逡巡不前,意图暂时还没有明朗……但决战的风险很大。皇上也说了,回防京师是有必要的,但是——钱、兵、人也要抖动起来,先准备好。否则到时候就来不及了,那就要误国!

徐阁老,今日朝会难得,具体的事情,咱们就多听听大伙儿的,拿多少钱,准备多少兵、民夫,调度那些人手?都要想得细一些。老夫老了、眼睛花了,这就请徐阁老主持一下,最晚到午后,咱们就得拿出章程,还要给司礼监各位公公过目呢。你说呢?”

徐阶心想:要不是皇上亲自出来压,又压得那么巧妙,今天的朝会肯定就要扯到朱墨和变法去,那就要失控了……严嵩已经造好了势,就等着把变法给否了,所幸,大明还是有天佑啊,明君在位,终归是稳如泰山……

当即笑道:

“严阁老,我汇总之后,还是交给您老来拟这个票,我就打打下手,记录记录、整理整理,呵呵……”

嗯嗯,嗯

严嵩在严世蕃搀扶下,竟真的走了。

……

大同北门外,

寒风大作。

诸将再次被严党出卖,孤军面对空前的强敌,心情自是无比激愤,

而此时面对城外集结的十三卫精兵,军容如火,想到此次一去,面对八万强敌,恐怕有去无回,顿时悲壮起来。

麻禄哐啷一声拔出自己特作的长刀,嘶声道:“朱公子,各位兄弟,麻禄先走一步!”

说罢,他两腿一夹,策马而去,身后一队两千人骑兵,寒日狂风之下,身后留下了长长的足迹。

前锋一走,然后是右翼马芳,此次再度进击得胜堡一带,他顿感无奈之极,只觉得冥冥之中,命运终归要他死在这片荒漠里,不由地悲从中来,却突然大笑三声,听起来却犹如夜枭桀哭。一众将士平时就崇拜这位鞑靼人口中的马太师,一时全都被悲壮感染,突然齐声喊道:

“马太师!”

“马太师!”

“马太师!”

而马芳头也不回,一骑独飞而去。

朱墨和李文进带着中军主力、后勤,这才缓缓拔营。王崇古则坚守主城,其他各将分别坚守十余个大堡。

北门楼上,

代王、虞祯站在城头,远远望着大军开拔,而寒冷的狂风莫名而起,也不禁悲切不尽。

代王喃喃道:“好险啊、好险……”

他一生苟且,却遭受奇耻大辱,这时见将士们悲壮如此,不禁后悔平生。这次若非朱墨和诸将力挽狂澜,大同必破无疑,那自己就成了真正愧对太祖的人。

而虞祯呢,却心思冷静——

朱墨全军而出,决战得胜堡的方略,恐怕十有八九都要输的一败涂地。但除了这个办法,确实也全都是被动挨打的……

他是锦衣卫,职业习惯所致,立刻就想到了善后,当即命令手下亲卫,道:“随时准备好,一旦情况有变,就烧了我的全部文书,再把那人犯押到固原,亲自交给三边总督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