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冀杀李固的同时也没有放过杜乔。他曾经想让杜乔认罪,并保证只要杜乔自杀,就不牵连他的妻子、儿女,但杜乔宁可赔上一家老小的性命也不愿向梁冀低头。那个指桑骂槐得罪了梁冀的大将军长史吴祐则立即失去了上司的信任,被外放为河间相。吴祐也是硬气,梁冀不免他的职,他干脆自己罢免自己,挂印回家。至于那个替梁冀挨了吴祐一顿臭骂的笔杆子马融,后来也因为不能事事顺梁冀的心,被他以贪污罪免官,流放朔方。
梁冀杀了李、杜仍不解恨,还将二人曝尸城北,并禁止别人祭拜和替他们收尸。尽管梁冀如此残暴,仍有正义之士不畏霸权。李固的弟子郭亮、董班,以及杜乔的旧部杨匡冒死前去洛阳城北,为李、杜守尸十二日。梁太后虽然没能保住自己曾经倚重的两位大臣,但还是顶住梁冀的压力,赦免了郭亮、董班和杨匡,并准许杨匡将两人的尸体运回故乡下葬。
最硬气的死了,稍微硬气的丢了官,朝中剩下的大臣人人自危,平日里谁也不敢正面看梁冀一眼。这时候,梁冀的两个妹妹一个做了太后,一个做了皇帝刘志的皇后,梁冀权倾天下,因此其飞扬跋扈又到达一个新的境界。
和平元年(公元150年),皇帝加封梁冀一万户,使他的食邑达到三万户,并封梁冀的妻子孙寿为襄城君,兼食阳翟租,岁入五千万,加赐赤绂,如长公主。元嘉元年(公元151年),梁冀获准“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待遇“比萧何”;又增封为四县,“比邓禹”;得赏金钱、奴婢、彩帛、车马、衣服、甲第,“比霍光”。朝会时,梁冀的待遇甚至和皇帝差不多,能与众臣分开另坐一席。
已经到这种地步,梁冀感觉如何呢?他还觉得皇帝对他“礼薄”。
既然皇帝给不了他更多,那梁冀便毫不客气,自己来取。他在朝廷中独断专权,不仅官员的任免由他说了算,而且升迁的官员必须到他家谢恩,甚至四方的岁贡也要先送到梁冀府上由他挑选,剩下的才能给皇帝送去。
有人会觉得,我凭自己的本事得官,不去梁冀府上又能咋的?辽东太守侯猛大概存的就是这个心思,所以在任命时未到梁府谒见,结果不久便被梁冀随便安了个罪名“腰斩之”。当然,如果你有得罪梁冀的地方,即便去拜了码头也无济于事。有一个叫吴树的,被任命为宛城县令时曾到梁冀家谢恩辞行。可这个人上任之后竟不把梁冀放在眼里,不仅诛杀梁冀底下那些为非作歹、杀人害命的宾客,而且一杀就是数十人。这下梁冀能高兴吗?后来,吴树迁为荆州刺史,到梁府辞行的时候被梁冀当场用鸩酒毒死。至于朝中那些还有正义感、敢于说梁冀一两句坏话的大臣,只要够硬气,能硬挺着把得罪梁冀的话说完,那他们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死。
梁冀对百官凶残,对百姓更是暴虐。
京师有个叫孙奋的富人,有钱到梁冀都有点儿眼红。能让大将军眼红,是件很严重的事情。有一天,梁冀让手下人牵着一匹马去找孙奋,把这匹四蹄纤弱、毛色不怎么有光泽的老马送给孙奋,然后提出要跟孙奋“借”五千万钱。
谁都知道,这五千万借出去就只能当肉包子。但借钱的是梁冀,谁又敢不借?梁大将军有求,你若是不应,下场用脚后跟都能想得到。换作正常人,大概只能自认倒霉,破财消灾,乖乖地把钱给他,然后有多远走多远,到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隐姓埋名保平安。可孙奋不一般,他虽然有钱,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葛朗台。想问这种人要钱,他怎么可能给?何况孙奋眼前所得不过是一匹连五千钱都不值的劣马。
要孙奋伸手掏自己的腰包,简直是让他受极刑,心在滴血肉在痛,但他也知道梁冀不好惹,便一咬牙一狠心,给了三千万。
钱给了出去,孙奋如同壮士断腕般痛苦,他只能自我安慰:自己已经做出如此牺牲,想来定可满足梁冀。
没想到梁冀不是不好惹,而是惹不得。手下拿着钱回去给梁冀,梁冀一看:咦,只有三千万?在梁冀眼里,他堂堂大将军跟一个百姓要钱,那是百姓的福分,孙奋应当立即全数双手奉上,可眼下孙奋不说感激涕零,竟还敢打折扣!这孙奋明明是在敷衍他梁冀!虽然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既然梁大将军感觉受了侮辱,孙奋就得承担后果,而显然这个后果是孙奋承受不起的。
自觉受了侮辱的梁冀马上让地方官把孙奋抓了起来,非说孙奋的母亲是大将军府里逃出来的丫头,当年出逃的时候曾经卷走大将军府里的十斛珍珠和一千斤紫金。
这个罪名可大了去了。且不论十斛和一千斤有多重,即便是打包,一个姑娘如何能“卷”走?单就“紫金”两字就极为吓人。
紫金是一种珍贵的矿物。这里的“珍贵”不是说我们现在觉得它珍贵。在当时的汉人眼里,紫金就很珍贵,之后则越发稀少。后来紫金几乎不见于世,在人们眼中成为传说中的物品;到了明朝,人们更是只能用赤铜和黄金的混合物冒充紫金。
这一千斤紫金一说无疑是要孙奋全家性命的意思,孙奋哪里会承认?何况这完全是没有的事,于是他咬紧牙关,坚决否认。对拒不认罪的顽固派,官府历来百分之九十九的办法就是打、再打,以及用力打。
最后,孙奋就被打死了。
既然人犯已死,那就是死无对证,官府就可以结案了。经官府认定,孙奋的母亲确实卷走了大将军府的十斛珍珠和一千斤紫金,于是抄没孙家家产,折合共计一亿七千万钱,其中绝大部分作为赔偿给了“受害者”梁冀。
除了爱钱,梁冀还有个特殊癖好,就是喜欢兔子。我们不用去描述他自己住的房子有多豪华、生活有多奢靡,光看他给兔子建的兔苑“长宽数十里,征发民工花数年建成”,就可对他的日常生活有所窥见。而且,他梁冀家的兔子都会剪掉背上的一撮毛做标记。这种少了一撮毛的兔子寻常人可不能碰,如果被人误伤了,对老百姓来说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弄得一时间洛阳地区的百姓见了兔子都得绕道走,实在绕不过去的,恨不得跪下喊一声:“兔爷,您先请!”据说曾有西域来的胡商不知厉害,竟然弄死了梁冀家的一只兔子,结果包括胡商在内,连带目击的、见兔伤不救的、不及时阻止的,甚至腿脚慢未能远离现场的,一共十几人因为一只兔子被杀。
不仅梁冀如此,他的老婆孙寿同样不像话。这个待遇如长公主的美貌、妖冶女子,恰巧专克梁冀。不管梁冀在外多胡作非为,回家见到孙寿都有种老鼠见了猫的感觉。如果孙寿是个贤内助,或许还能矫正梁冀的跋扈。只可惜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不仅能让梁冀对她唯命是从,还敢公开与梁冀宠爱的监奴私通。对皇帝都不屑一顾的梁冀还硬是忍气吞声,接了这顶绿帽。
孙寿大概是钱多烧得慌,生平最爱做的就是在建筑工程上和梁冀分庭抗礼。只要梁冀在某处大兴土木,营造宅第庭院,孙寿必然在街对面另行建造奢华建筑,与之比较。虽然这种攀比完全没有实际意义,孙寿却一直乐此不疲。
这可苦了当地的老百姓。虽然自己没什么值得大将军惦记的财物,但只要一出门,道路左边是梁大将军家的房子,右边也是梁大将军家的房子,路上有惹不起的梁大将军的走狗,还要提防冷不丁窜出的梁大将军的兔子,除了赶紧回家保一时平安,百姓几乎什么都不能做。
不过,有一个人比百姓更痛苦,这个人就是皇帝刘志。刘志身边的太后是梁冀的妹妹,皇后是梁冀的妹妹,上朝得看梁冀的脸色,吃穿用度还是梁冀挑剩下的东西,他能不痛苦吗?是人都会痛苦,更何况刘志还是皇帝。
然而,刘志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忍受这一切,在痛苦中熬了多年。和平元年(公元150年)正月,梁家人里唯一有点儿良心的太后梁妠在驾崩前的一个月还政于皇帝。刘志虽然在名义上拿回了皇帝的权力,但实际上仍只是个摆设,因为在朝廷中他没有信心和勇气去对抗梁冀。即便在后宫,依然还有一个梁皇后时刻在恶心着他。
皇后梁莹仗着自己的姐姐是太后,哥哥是大将军,生活之奢靡是东汉所有皇后都不可比的,嫉妒之心同样令人难以望其项背。梁皇后不仅要自己专宠,还禁止皇帝接触后宫其他嫔妃。不巧的是,她们姐妹都有不孕症。即便使劲强迫、压榨刘志,梁皇后始终无法怀孕。这让她内心变得更加扭曲和疯狂。刘志迫于现实,不时会瞒着皇后私下去干一些延续他刘家香火的事情,可一旦有妃子怀孕或者生产的消息被梁莹知道,那可怜的妃子和孩子只有死路一条。
在梁莹做皇后的十三年时间里,她所毒杀的妃子和孩子数都数不过来,只能用“多所鸩毒”来描述。好在这个内心变态的女人活得并不算长,在延熹二年(公元159年)七月便殁了。
两个妹妹都死了,在后宫里没有了能看住皇帝的人,梁冀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这时他自己莫名地想出一个主意:把目前皇帝最欣赏的梁贵人认作自己的女儿,然后再让梁贵人做皇后。
要不是这事,刘志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姓梁名猛女(这个彪悍)的贵人其实并不姓梁,而姓邓。
仔细说来,这个邓猛女跟梁冀多少还有点儿关系。她的母亲生下她后不久便死了丈夫,出于无奈只好带着女儿改嫁梁冀妻子的舅舅梁纪,所以邓姑娘才随继父姓了梁。当年邓贵人入宫也是梁冀牵的线,把她当作梁家人送到宫里,但现在为了把邓贵人的出身划拉到自己名下,梁冀不仅杀死了多个此事的知情人,还打算杀掉邓贵人的母亲。
对梁冀来说,这大概也是无奈之举。他万万没想到两个妹妹会死在自己前面,这让他失去了对后宫的掌控。不然,按照之前的事情推断,这个时候他要杀的也许就是皇帝了。梁冀要杀邓贵人母亲这件事最终被中常侍袁赦得知,他又把事情透露给邓贵人的母亲,然后邓母向皇帝告发了这事。
在此之前不久,梁冀授意下人杀害因为一句话得罪自己的太史令陈授,已经让刘志十分生气。现在梁冀又把主意打到自己的爱妃身上,这件事极大地刺激了刘志。刘志平时看着怂,但他并非真怂,而是不得不怂。好不容易熬死了梁家的母夜叉,刘志怎么可能忍受梁冀再次把手伸到后宫来?谁知道他这一伸手又得是几十年?
于是,忍无可忍的刘志决定出手了。
某天,刘志找来信任的宦官唐衡,问了一个这十几年来他想问却一直不敢问的问题:“朕的身边还有谁跟皇后家有仇?”
唐衡低声回答:“单超、左悺与大将军的弟弟河南尹梁不疑有矛盾,徐璜、具瑗常愤恨外戚专横,只是都不敢说出来。”
好嘛,竟然还有五个人敢和梁冀作对,刘志大概曾因此感到一丝满足。于是,刘志马上私下召集唐衡、单超、左悺、徐璜、具瑗五人到内室,又问了一个更大胆的问题:“梁冀兄弟专权,胁迫内外,朝臣们又多依附于他,把他的话当成圣旨。现在朕欲诛之,你们以为如何?”
刘志说这话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他所找的这五个宦官中但凡有一个背地里是梁冀的人,这番话便足以让梁冀赏他一张毒饼。
好在自从天底下有了宦官和外戚,这两伙人就从未成为朋友,他们能凑到一起完全是因为利益关系。况且只是因为梁冀的强势,宦官们才不得不低头,他们内心同样渴望取梁冀而代之,或者说宦官们想杀梁冀的决心并不比皇帝小。
或许在不少宦官心中,早已盘算了多次皇帝与梁冀的矛盾激发时他们应该如何应对,但真正事到临头,大多数人心里还是蒙的。在这五人之中,中常侍单超第一个反应过来,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于是他赶紧回答:“像梁冀这样的国贼,早就该死了,只是臣等势单力薄,未敢胡乱揣测圣意。”
刘志见单超等人果与梁冀不对付,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地,人也轻松了许多:“既然梁冀是大家共同的敌人,请说说该怎么办。”
单超马上说:“要杀梁冀不难,难就难在陛下能不能下定决心。”
刘志正色道:“奸臣当道,已经威胁到国家社稷,朕哪里还有什么疑虑!”说罢,为了表明自己对梁冀的痛恨,以及誓死和梁冀斗争到底的决心,刘志一把拉过单超,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刘志的这一口着实下了死嘴,把单超的手臂咬得鲜血淋漓,然后六个人就着这新鲜的热血歃血为盟。
为了避免皇帝过长时间和他人单独相处引起梁冀的怀疑,等几个人趁热打铁把计划定下来,单超五人赶紧告退。离开前,单超不忘提醒刘志:“陛下,如今计划已定,这事便不要再提,免得惹人怀疑。”
其实,不用提醒,刘志也知道保密的重要性,毕竟谁都不清楚他身边有多少梁冀的耳目。因此,他不得不小心,甚至说不得不冒险,说不定自己晚上说的梦话,梁冀想知道也能知道。
尽管刘志已经十分小心,但梁冀仍然从中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可能是因为得知皇帝曾经私下召见单超等人。于是,他派了一个叫张恽的宦官入宫省宿,想让他监视皇帝的一举一动,以防万一。
梁冀做了这么多年一手遮天的权臣,向来只有他杀人,哪时见过人杀他?因此,他大概已经忘了权力斗争的残酷性。梁冀安排张恽进宫后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这无疑给单超他们提了个醒——我已经盯上你们了。
箭在弦上,单超等人不得不发了。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出乎刘志的意料,他深藏心里多年、只能想想不敢行动的念头一旦实施起来,过程竟相当简单、顺利:先是具瑗以“张恽贸然进宫,怕是有不轨的图谋”为借口,让士兵们把张恽抓了起来;同时,刘志来到皇宫前殿,召来尚书向天下昭告梁冀的罪状,然后命具瑗和司隶校尉张彪率领步骑兵一千多人把大将军府团团围住。
张恽被抓得很突然,梁冀还没反应过来,偌大的大将军府已经被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梁冀丝毫没有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眼睁睁地看着光禄勋袁盱拿走大将军的大印,给他换了个比景都乡侯小印。虽然皇帝没有明说要杀他,但梁冀当天还是和妻子孙寿一起自杀,梁家和孙家的其他人则被处以死刑。
既然梁冀一家都已经完蛋,他的家产便顺理成章地充公。经过清算,梁冀的财产高达三十多亿钱。有这么大一笔收入,国库一下子变得很充裕,刘志于是减了天下一半的赋税,又把梁家原来的兔苑等大片土地分给穷苦百姓耕种,算是给天下人一点儿补偿。
整个过程可谓波澜不惊。正如单超所说,这件事情的难点只有一个,就是刘志能不能下定除掉梁冀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