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放弃西域的论调,朝廷中始终有强有力的支持者。当年刘秀就曾多次拒绝西域诸国求援的请求,直到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孝明帝刘庄派四将北征匈奴,夺取伊吾、卢地,并在当地屯田,东汉才算第一次打通西域。可这次屯田只维持了短短四年,随着刘庄驾崩,到建初二年(公元77年)伊吾的屯田就被放弃了。然后,由于班超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以及永元年间大将军窦宪两次大破北匈奴,汉朝在西域的统治达到空前的规模。可随着窦宪被逼自杀(公元92年)、班超病逝(公元102年),再次放弃西域似乎成为其他人心中的合理打算。

由于龟兹通往朝廷的道路已被切断,接替任尚出任都护的段禧无法收到皇帝撤军的诏令。永初元年(公元107年)六月,朝廷派班勇和哥哥班雄从敦煌出兵,护送段禧和西域驻军返回。我们无法猜测班勇这一路是怎么走下来的,能肯定的只有他心里的不甘。三十多年前,班超从这里把汉朝的影响重新带入西域;三十多年后,班超的儿子却将它从西域带了回来,这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

皇帝和大臣们不看重西域,把班超花三十年辛苦稳定下来的西域视如草芥,一朝之间说丢就丢,班勇却不肯放弃。

作为班超的小儿子,班勇生长在西域,从小跟在班超身边。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班勇不仅学会了西域的方言,对父亲掌控西域的手段更是了若指掌。可以说,班勇有平定西域的勇气和能力,可他没有机会。

这时候班勇赋闲在家,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能做的只有等。

这一等就是十三年,等得班勇自己都已不抱什么希望。

直到永宁元年(公元120年),班勇突然获准参加了一次廷议。

原来自永初元年朝廷放弃西域后,北匈奴不仅卷土重来,控制了西域,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匈奴人甚至已经重新逼近敦煌郡。元初六年(公元119年),敦煌太守曹宗派长史索班率千余人屯田伊吾。

要知道,在这之前,西域已经十几年没有出现汉朝的官吏了。曹宗的这一举动似乎预示着汉朝将重新把注意力放到西域,这让鄯善和车师前国这些心底里倾向汉朝的西域国家感动得热泪盈眶。鄯善国王和车师前国国王马上带人到伊吾见索班,表示愿意依附汉朝。

此时西域在北匈奴的掌控中,诸国中有支持汉朝的,自然就有反对的,车师后国就是坚决的反对者。汉军屯田后几个月,没等第一茬麦子成熟,就被北匈奴和车师后国的队伍袭击,索班遭杀害。鄯善损失惨重,不得不向敦煌求援,车师前国国王则逃亡,不知所踪。

这下,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敦煌太守曹宗。他上书朝廷,请求出兵五千人为索班报仇,顺便收复西域。

以上便是班勇参加的廷议的背景。

按说曹宗的请求不算过分,五千人不是个大数目,边境驻军随时能抽出来。而且,能不能报仇跟收复西域暂且不说,但地方官吏被袭杀事关国家尊严,朝廷还是要表示一下态度的。

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对于曹宗的请求,朝堂上的大臣却不同意。多数大臣的意见竟然是不出兵,假装不知道。甚至有人还说,干脆以这事为由,把玉门关一关,彻底不管西域那个地方。

邓太后毕竟没经历过战争,只好问班勇该怎么办,是支持曹宗,还是支持大多数大臣。

作为太后钦点的专业人士,班勇给出了第三种答案:“首先,西域不能丢。经营西域是武帝时期就定下的国策,是无数将士付出生命打下来的地盘,岂能随便放弃?何况车师前国、鄯善等还是心向汉朝的。至于西域各国反复无常,不时发生叛乱,这虽然与他们的天性脱不了干系,但也有我们的责任。有的官员管理不当,非但不能团结外国友人,反而激化了民族矛盾。任尚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

那就依曹宗的请求出兵?

班勇依旧反对:“这也不行。”

为什么呢?

因为曹宗的想法过于简单、粗暴,只想着杀人偿命,向匈奴报仇雪恨,并没有考虑仓促出兵可能带来的弊端。按照以前的经验,在没有充分准备和充足后勤保障的情况下贸然出师远征,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那怎么办?

邓太后叫上班勇,本来大概是想让他帮自己在出兵还是放弃西域的问题上做个选择的,可听完班勇的话她反而更加迷糊了。

这时候班勇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西域不能不管,但也不能像曹宗说的那样管。班勇的方案是,恢复敦煌的驻军及西域副校尉一职,这样可以对进占西域的匈奴形成威慑,与此同时,派遣西域长史率五百人进驻楼兰 (鄯善国)屯田,准备下一步的行动。

这时候尚书第一个站出来问班勇:“你说要设立副校尉,那派谁去合适?设长史驻楼兰,又有什么好处呢?”

班勇回答道:“永平末年,朝廷第一次派遣中郎将驻守敦煌,后来又在车师设置西域副校尉,这样做既可以管制胡人,调解冲突,又可以防止汉人随意侵犯胡人。这个策略很有效果,西域诸国都归心大汉,匈奴人也很忌惮,不敢轻易进犯西域。现在,鄯善国王尤还是汉朝的外孙,要是放任匈奴在西域继续壮大势力,尤还必死无疑。如果我们在楼兰屯垦驻军,必定会增加尤还的信心,让鄯善国看到希望。”

一听这话,很多大臣便不乐意了。长乐卫尉镡显、廷尉綦毋参、司隶校尉崔据都站出来反对班勇的意见。他们的主张是放弃西域。理由嘛,国库花销太大,经营西域成本太高,国家的钱取之于民,理当用之于民,哪有用在别国身上的道理?

而且,他们竟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诘难班勇:“现在车师已经臣服匈奴,鄯善也靠不住,一旦局势有变,你班勇能担保北匈奴不会侵扰边境吗?”

班勇本来心情还很平静,听到这话内心不免火冒三丈: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于是,班勇毫不客气地反驳道:“现在朝廷在各郡设置州牧,是为了防治奸人、盗匪。如果州牧能保证盗匪不干坏事,那我愿以腰斩之罪保证匈奴不侵犯边境。”

这下三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好不说话了。

见三人没有吱声,班勇接着说:“现在若是开通西域,北匈奴的势力肯定会被削弱,其对西域的为害自然会减轻。设置西域副校尉,是为了安抚西域诸国;设置西域长史,是为了招怀各国。如果我们就此放弃西域,西域臣民必对大汉绝望,投降匈奴。真到那个时候,匈奴骑兵将威胁西部边郡,整个河西走廊将会重现白天闭关的局面。这难道是诸位想看到的情况吗?若现在因为吝啬屯边费用就放弃西域,既不能彰显大汉恩德,又会助长北匈奴的气焰,长此以往,难道能确保边疆长治久安吗?”

一说到要花钱,又有人站不住了。太尉属毛轸立马跳出来诘难班勇:“一旦设置校尉,重开丝路,恐怕西域各国会争先恐后地派使节来索要赏赐、要求援助什么的,简直没完没了!若满足他们的胃口,则支出太大;不答应吧,他们又会失掉归顺之心。而且,一旦他们被匈奴侵犯,肯定要向我们求救。到时候还得出兵,花的钱会更多。”

钱、钱、钱,要说打仗会死人,导致生灵涂炭,班勇倒也能忍,难道国家的安全、黎民百姓的性命都不如钱重要吗?

班勇毫不客气地回?:“假设我们现在把西域交给匈奴人,能让匈奴人从此对大汉感恩戴德,再也不骚扰我们,这样当然可行。可如果北匈奴占了西域,利用西域的资源和兵马掉过头来攻打河西四郡,那怎么办?这分明是在养虎为患,是在给敌人送财富,增强对手的实力!现在西域人不过是向朝廷讨口饭吃,若是拒绝,让他们倒向北匈奴一方,到时候北匈奴和西域军队一起进犯并州、凉州等边郡,恐怕那时候要花的银两数也数不清。”

听了班勇的话,邓太后终于弄懂了其中的一些利害关系,于是她给出了最后的处理方案:将班勇的意见“打折”后采纳,即恢复敦煌营兵三百人,设置西域副校尉,但不设置西域长史,也不在楼兰屯田、设立前哨站。

对于这个阉割版的行动方案,班勇无话可说,但事实替班勇把话说了。

由于没有在西域屯田,汉朝对西域仅存的威慑力逐渐减弱,于是北匈奴开始联合车师军队,对河西四郡反复进行抄掠。

一时间,河西诸地狼烟四起,民不聊生。

这个时候,站出来支持班勇的人还是少之又少。到了延光二年(公元123年),被折腾得快精神崩溃的敦煌太守张珰忍不住上疏,说道:“臣在洛阳时也主张放弃西域,直到亲自踏上这块土地,才知道自己的眼光是多么短浅,想法是何等狭隘。依臣愚见,如果就此放弃西域,整个河西地区将不可能独自存在。而对于现在西域的紧张局势,臣有三个计策,请陛下及早定夺。”

张珰的三个计策是:

上策:北匈奴的呼衍王经常辗转于蒲类海和秦海(今新疆博湖县东博斯腾湖)之间,以此控制西域地区,带领西域各国一同侵略汉朝。朝廷可以派酒泉的军队两千余人在昆仑塞(今甘肃安西县南)集合,先去攻打呼衍王,除掉祸根,随即征调鄯善国军队五千人威胁车师后国。

中策:如果不能出兵,可以设置军司马,领兵五百人,由河西四郡武威、酒泉、张掖、敦煌供给犁、牛、粮食,出塞进据柳中。

下策:如果还不行,那么就应放弃交河城,同时召集鄯善等与汉朝友好的国家之人民,让他们全部进入玉门关。

其实,经过三年的观察,君臣所有人对西域的事情都逐渐有了新的认知:如果没有西域,下一步就会没有河西走廊,再往后长安和洛阳就会受到匈奴的直接威胁,因此西域还是丢不得的,最好还是御敌于国门之外。

可谁也没再提这事,原因很简单:人不能打自己的脸。

但现在情况已经很紧急,更让刘祜抓狂的是,之前做决定的邓太后已经没了,现在他不得不自己拿主意。但这个主意显然不好拿,最后刘祜只得借着张珰上疏的机会,再次让大臣们议论西域的事情。不过,这时候刘祜的政治水平比之邓太后显然是不如的,如此重要的会议,他竟没让专业人士班勇参加。

然而,虽然没有班勇,但反对班勇的人也少了许多,甚至不少人已经变成了班勇。尚书仆射陈忠就说:“北匈奴现在已经拿下车师国,下一步肯定会南下,进攻鄯善国。如果我们再不去救援,鄯善等国绝望之下只有投降。一旦北匈奴占据西域全境,再与羌人联络,河西四郡就会腹背受敌,非常危险。现在敦煌已经告急,再不出兵,对内无法安抚边郡军民,对外则会激起虎视眈眈的异族之野心。”

不过,如果贸然主张出兵,打赢了,功劳是将军的,打输了,锅还得自己背,因此陈忠的意见是采用中策,增加河西四郡的驻军,做好战争动员准备,镇抚西域各国。

“好吧,陈忠,这事就交给你来做?”

“陛下圣明!将如此重任交于臣是对臣的信任,臣愿为朝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但镇抚西域一事,有一个人远比臣合适,臣不敢隐瞒。”

“何人?”

“班勇。”

延光二年(公元123年)夏天,西域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但这丝毫不能阻挡一个心情比阳光更热烈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朝着柳中城的方向策马狂奔。

这个人就是新上任的西域长史班勇,他身后是五百士兵。而他们的对手,是本该逃亡“不知所踪”的北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