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急匆匆地离开舂陵,跑到新野,躲在二姐夫邓晨家,阴家他暂时是没脸再去了。虽然刘秀落魄,邓晨却没有嫌弃他,反倒与他变得更加亲近,还时不时地撺掇刘秀:现在正是天要亡新朝的时候,干脆反了他王莽,起来带兄弟们响应绿林军。
怎么说天要亡新朝呢?邓晨的依据是,王莽居然下令可以在盛夏杀人。
这个理由乍一听十分牵强,甚至有些搞笑,但在当时是有道理的。
在古代,官府给人定了死罪,不是想杀就能杀的,死刑必须经过皇帝的批准,尽管绝大多数时候皇帝没什么时间审核,基本上是来者不拒,统统批准。可即便死刑批奏得了皇帝的核准,地方上也并非想什么时候执行死刑就可以什么时候执行死刑。自西周伊始,统治者就把死刑分成了“绝不待时”和“待时”两种,也就是立即执行(斩立决)和非立即执行。古人认为,春夏是万物生长的季节,秋冬是万物休眠的季节,春夏之际大地复苏,万物生长,杀人的行为与此相违背,不符合“天人一体”的思想。因此,除非是谋反一类的大罪,大多数死刑犯都得集中到特定的时间,即秋冬两季受刑,此所谓“秋后问斩”。
西汉武帝时期有一个有名的贪官、酷吏,即河内太守王温舒。他以杀人为乐,为了“多快好省”地杀人,他常让人把死刑犯的名单早早地送到长安。一旦皇帝的批示下来,送信人会迅速赶回河内郡,而王温舒则稳坐太守府,就等着立秋一过马上开始杀人。结果常常是才到十二月,河内郡已经没有一个可杀的犯人。这时王温舒丝毫不介意越俎代庖,派出衙役前往邻郡抓盗贼,抓住一批就往长安送一批名单。为了赶时间,他自己掏腰包买好马,专门给送名单的人往返长安用。即便如此,王温舒依然时常感到时不我待,十二月送上去的名单,等拿到皇帝的批复时已经立春,于是王温舒只能捶胸顿足,感叹:“嗟乎,如果冬天能再长一个月,就足够我过瘾了!”
然而,王温舒这种极端的例子毕竟只是个例。一般来说,如果你犯了死罪要被杀头,赶巧今年冬天要挨杀的人很多,一直杀到立春前一天还没轮到你,那么恭喜了,你又能多活一年。就连杀人杀到丧心病狂的王温舒,也只能等到冬天才敢行刑。王莽现在居然在大夏天就要杀人,这不是违反天理、惊诧社稷是什么?!与天对抗,这不是他要灭亡的征兆又是什么!
对于邓晨的话,刘秀听了只是笑笑,不说话。
刘秀没接邓晨的话,邓晨却还在那里叨叨不停,并越说越激奋:“以前在宛城蔡少公那里得的谶语,不是正要应验在你身上吗?!”
刘秀还是笑笑,不说话,因为他不敢。
但邓晨并不罢休,往后的几天,一有机会他就跟刘秀提起兵造反的事情。最后刘秀不堪其扰,只好以出去卖粮食给大哥刘縯买装备为借口,一个人跑宛城去了。
新朝末年,天灾人祸,老百姓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为继,洛阳以东地区的米价甚至高达每石两千钱,这几乎是十年前半匹马的价格。好在刘秀术业有专攻,大概是得了种地的精髓,在人人歉收的年份,刘秀田里的粮食不仅实现了自给自足,多少还有些富余。这次为了躲二姐夫的骚扰,刘秀秘密地回了趟家,发挥他在长安做快递运输的本行,装了粮食到宛城去贩卖。
然而,刘秀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到了宛城,是没有邓晨在耳边聒噪了,可宛城里不是有个更热衷于“刘氏复兴”的李通吗?李通听说刘秀到了宛城,便找人去见刘秀,希望能和他见上一面,谈一谈起兵的事情。
这次刘秀还是不去,理由却和之前拒绝邓晨的不一样,因为此时刘秀内心是想和李通见面的。
想来也不难理解,就好比若经常有人在你耳边唠叨“你以后会如何如何得好”,一开始你可能不以为意,但时间一长,很难完全不想。而且,在刘秀来宛城之前,刘縯已经给他透了底儿:他不准备再等下去了,趁着现在绿林、赤眉等义军声势壮大之际,他已经联络好邓晨,准备就在近日,邓晨在新野,他在舂陵,一同起事!刘縯希望刘秀能联络宛城的李家响应他,因此,刘秀自己免不了也得有所准备。
刘秀之所以不见李通,是因为他心里害怕,毕竟前不久哥哥刘縯和李家产生了一点过节儿。
李通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叫公孙臣。此子学医,大概是自学成才的,水平如何不得而知,但颇有些能人异士的怪异脾气和秉性。某日,刘縯求医上门,我猜测大概是刘縯的心腹手下受了伤,刘縯亲自去找公孙臣替手下医治。按理说,刘、李两家也算相识,以刘縯豪阔的为人,想必不会吝啬诊金,可公孙臣不知何故拒绝为其治疗。这下可惹怒了急于表现自己爱手下如子的刘縯,一个武力强迫,一个抵死不肯,结果刘縯失手打死了公孙臣。之后,刘縯急匆匆地带着手下回了舂陵,再不敢和李家人见面。
李通也猜到了刘秀的顾忌,他嘱咐下人再三替自己表明李家已不计前嫌,又递上手书以示心迹。加之刘秀收到了哥哥刘縯已经定了起兵日期的消息,为了给哥哥增加一点儿获胜的筹码,最后刘秀一狠心,一咬牙,胸中无端生起一股堪比二百年后的美髯公的豪气,便在袖子里藏一把短刀,打着如果李家人翻脸,自己就和李通同归于尽的念头,决然地跟随李家下人前往李家,单刀赴会。
等刘秀袖藏利刃、忐忑不安地到了李府,李通却不疑有他,赶紧上前,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掏出来表明自己全族都愿意赔上身家性命辅助刘秀复兴汉室,绝口不提公孙臣的事情。
刘秀一开始还有些怀疑,以为李通只是惺惺作态,到了后来架不住李通的拳拳盛意,终于确认李通是真的要助自己家起事的,况且李家在宛城家大业大,远不是自己破落的舂陵老刘家可比的,便也激动起来。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共约起事。
看过古装剧的朋友们大概都见过,若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共同的伟大目标达成一致,一激动就要四目相接、双手相握,接下来就应该是涕泪纵横,歃血为盟,引为八拜之交。可就当刘秀握住李通的前臂,李通也握住刘秀的前臂,准备进入下一环节的档口,李通触到了刘秀袖中的一件坚硬之物——以他的经验,李通立即意识到那是一把利刃,于是眼中激动的泪水瞬间化作冷汗从背后渗出,本来正要脱口而出的赌咒盟誓瞬间被咽了回去,诧异中他不禁失声一呼:“怎么是件兵器!”
这下刘秀好不尴尬,只好把短刀由袖中取出,放在一旁,随口解释道:“最近官家逼得紧,以备不测之用。”
好在李通原本就堂堂正正,也不以为意。这时候两人虽然依旧激动,但被这一把短刀抢了戏,后面结拜什么的就不太好进行下去了,只好另行约为联姻——刘秀打算将妹妹刘伯姬许给李通。这让原本壮志豪情、义气冲天的气氛略显诡异。
此时,刘秀到底比李通清醒,他又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既然如此,你远在长安的父亲怎么办呢?”
此时李通一心想做一个中兴的功臣,心里大有舍小家为大家的气概,想也不想就信口胡诌:“你放心,这个我早安排好了。”
既然李通这么说,刘秀便信以为真,于是两人约定了起兵的具体事项。刘秀拿着卖粮食的钱,加之李通的资助,在宛城秘密购置了一批武器、甲胄。依约定,刘秀与李通的弟弟李轶带着装备先回了舂陵,李通则联合李氏宗族和门客,准备在立秋后的某天以武力劫持前队大夫甄阜和属正梁丘赐,挟持他们的队伍造反,响应刘縯在舂陵的行动。
这时,时间是地皇三年(公元22年),刘秀二十八岁。
等刘秀带着装备回到舂陵,这才知道刘縯在舂陵的行动并不算成功。虽然已策划多时,刘家宗族中不少长辈也已预见到刘縯在将来的某一时刻大概会有犯上作乱的举动,可一旦真的事到临头,一族上下没几个人敢站出来响应和支持刘縯,几乎都作鸟兽散去。这好比当今社会,一说见义勇为,生活中、网络里到处都是高声疾呼的勇士和键盘侠,可到了直面危险的那一刻,真正敢挺身而出的从来都是少数。
当刘縯带着他的门客在全族人面前高声宣布他将起兵匡扶汉室江山之时,舂陵刘氏一族大多数人的脑子大概都“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跑。
根据史书记载,就在大伙儿高喊着“伯升杀我!”,准备集体跑出舂陵四散逃命的时候,却被刘秀和他拉回的一车车装备堵在了村口。看到戴着高帽子、穿着大红衣服的刘秀和他身后堆得如小山高的兵器,年长的老人们又高呼:“像文叔(刘秀的字)这样忠厚的老实人也起来造反了(可见天亡新朝的时候到了)!”于是,众人稍稍安定,拿起武器加入了起兵造反的行列。
当然,依我的观点,《后汉书》的这段记载纯属扯淡,实际情况大概是这样的:在刘縯宣布起兵的时候,刘氏宗族一众人等要跑,那是人的本能反应。然而,起兵造反在那个年代是株连三族的罪过,不是说跑了就没事的。等他们稍微清醒一点儿就能想明白,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刘縯的举动已将全族人的性命置之死地。只要跟刘縯沾亲带故,无论是否赞同他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同党,第二天朝廷发下海捕文书通缉舂陵刘氏也是可以预见的,他们已无路可逃。而看到刘秀带回来的装备,让他们看到了获胜求生的希望。虽然这个希望在当时看起来非常渺茫,但九死一生总比十死无生强一点儿吧?众人遂认命,加入反抗新朝的队伍。
于是,在刘秀的帮助下,刘縯整合众人,得了七八千人的队伍,开始了他梦中早已无数次出现在脑袋里的造反。
以前一直是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小打小闹,这下子突然有了七八千人,刘縯的自信心膨胀起来。别人起兵造反,也就称个将军、都尉什么的,也有胆大不知死活的,上来就敢称王,可刘縯不一样,他给自己起了个与众不同的称号——柱天都部。
那“柱天都部”是什么?一般来说,如果一个大臣对国家很重要,则称为“柱国”,比如“上柱国”“柱国大将军”,意为国家的栋梁,是撑起国家的柱子。而刘縯端的了得,他要撑起的不仅仅是一个国家,而是整片天,是为“柱天”;所谓“都部”,就是都统其众,也就是说这天底下的人都归他刘縯罩着,也都归他管。从这个古往今来未曾有第二人敢用的称号可见,刘縯这人对造反的狂热程度。
至于当年蔡少公的谶语,刘縯大概是这样想的:“管他呢,我命由我不由天!”
自信满满的刘縯从李轶那里得了李通准备在宛城带一支队伍过来响应他的消息,可几天过去,本该出现的李通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刘縯没办法,只好派同族的刘嘉去联络附近属于绿林军序列的新市兵和平林兵。
当时绿林军正因为瘟疫闹分裂,元气尚未恢复,新市兵和平林兵的首领王匡、王凤、陈牧等人一合计,觉得南阳刘家毕竟也算宗室,号召力远比他们的要强,干脆带兵和刘縯一起行动。
一下子有了超过万人的队伍,刘縯便要小试他的牛刀,于是他们先攻破长聚,再进屠唐子乡,战绩甚是辉煌。
当然,我们说过,秦汉时期十亭为一乡,单论人口,一乡大概也就两千五百户。“聚”则是一个比“亭”高半级,又比“乡”低半级的所在。因此,长聚和唐子乡只是两个芝麻绿豆大的地方,但拿下这两个地方对整个刘縯集团仍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在长聚,随着新野县尉被击杀,当初在太学骑驴,后来骑牛上战场的刘秀此时终于夺得他人生中的第一匹马;在唐子乡,湖阳县尉授首,刘縯队伍的装备和给养得到了很大的补充。
此刻刘秀跟随刘縯左右,在马上拔高了身形,极目远眺前方的宛城,一条直通天际的光明大道似乎正向他逐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