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縯的大事大家都可以猜到,就是瞅准机会造反。
可造反不是说造就能造的。要造反,要做大事,首先要有相应的资源。那资源又是什么?在古代,大家的看法不一,有人说是钱,有人说是声望、地位。其实大家说得都有道理,但又都没说到点子上。两百年后,刘家最后一位成大气候的子孙刘备通观祖辈的事迹,用一句话在理论层面对此进行了深刻的总结:“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
没错,要做大事,最重要的资源就是一个字——人。
刘家优秀的子孙对此都有深刻的认识,刘縯也不例外。他回到舂陵,把即将倒塌的家拾掇拾掇撑起来之后,便开始四处招募宾客。
“养士”虽然兴盛于战国,但到西汉依旧盛行。刘縯仗着“汉室宗亲”的旗号在当地公开吸引各个地方的人来到他的旗下。可这并不容易,毕竟此时汉代已经走过两百多年,按二十年一代推算,怎么也过了十代人。以一辈子什么事都没干,光儿子就生了一百二十多个的中山靖王刘胜为代表,刘家宗室中碌碌无为之辈开枝散叶的能力着实不可小觑。这么多代繁衍下来,全国同刘縯这般跟刘氏宗室沾得上边的人真如过江之鲫。那在如此众多的宗室中,怎么才能让别人注意到你,肯投到你的门下?
这是刘縯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当然有人觉得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因为不管在哪个年代,要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总离不开“仗义疏财”这个法宝。如果能表现得十分豪爽、阔绰,凡事以金钱铺路,摆出一副“钱多人傻速来”的架势,事情十有八九是可以做成的。刘縯虽然深谙此道,执行起来却难见多少成效,毕竟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囊中羞涩啊!
本来父亲就没留下多少财产,家中又无祖传的巨大产业,现在哪怕刘縯把自己的脸抽到肿得跟个猪头似的,也难充多大的胖子。史书上说,他“倾身破产,交结天下雄俊”(《后汉书·宗室四王三侯列传》)。这是有问题的,“倾身破产”是可能的,而“天下雄俊”们大概是不搭理他的,因此实际情况应该是“倾身破产,也难结交天下雄俊”。
但刘縯并没有因此而沮丧,走不了金钱路线,就走感情路线,施人以恩惠,救人于苦难,到处做仗义之事。只要能让天下人一提到南阳刘縯刘伯升,就不由得竖起大拇哥赞一声“好”,也能起到与金钱相似的作用。
这个办法虽然可行,但成效太慢,毕竟口碑什么的需要慢慢积累。尤其在凡事都靠口耳相传的古代,这事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一蹴而就。刘縯却等不了这许多时候,于是他不得不另外想些速成的法子。这个法子说出来就有些歪门邪道的意思了——招纳各地的亡命之徒。
为此,刘縯敞开自家大门,来者不拒,很快便在当地形成一股强横的宗族势力,就差没在门前扯起“替天行道”的大旗,提前演一出梁山好汉的大戏。有人可能又有疑问了:即便是亡命徒,那是说来就来的吗?天底下哪来那么多亡命徒,还都往他刘縯的怀里奔?
你别说,还真有。因为尽管严格来说当时还不是乱世,可也是乱世的前奏了。在王莽新政的不断“努力”下,越来越多的老百姓流离失所,不少人为了生存不得不铤而走险,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可只要天下一天还有法律,抢劫杀人就会有人管。你杀人,自然有人来杀你。如果你杀了人,自己却又不想死,怎么办?
逃呗。于是就有了亡命徒。
王莽是个治民思想幼稚的老头儿。对于如何能让天下百姓满意这个问题,他单纯地认为,只要表现得够宽容就行了。
怎么叫够宽容呢?
简单地说就是:不管。
那如何不管呢?
四个字:大赦天下。
本来西汉一朝就热衷于大赦,到了王莽这里,似乎更是认定只要大赦天下,就能天下太平。于是乎,平均大概十八个月到二十个月,他就要玩一次大赦的把戏。
汉朝并非南北朝,并未想出十恶不赦那一套。也就是说,生活在王莽的时代,即便你杀人放火、**掳掠,甚至是谋反,不管你做了什么恶心透顶还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不用等十八年后,只要找个地方躲上个一年半,大抵就能重新做人,堂而皇之地在阳光底下行走。
这下社会就乱套了。既然犯罪的风险如此低,世人便变得狂热起来:一言不合,杀之;生活无以为继,杀之;君子报仇,十年尚且不晚,何况如今只要一年半,杀之。杀完之后自然要走之,走之何处?人曰:世上有一处颇为神奇,不论出身,不问经历,来者不拒,正是英雄无觅南阳郡蔡阳县舂陵乡刘伯升处,凡是走之此处者,走之走之,天大的事亦可不了了之。
结果刘縯在道上的名气越来越大,地方上的官员越来越不愿意招惹他,而官员越不愿意招惹他,来投奔他的人就越多,刘縯的名气也就越大,地方官员便更是不想管,总之就是个正反馈的循环。
于是,来刘家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不管是谁,只要到了舂陵地界,唤一声“伯升兄”,即被视为志同道合之士,可到刘家分一杯羹。当然,这些人主要还是吃干饭的,毕竟刘縯也没安排什么事给他们做。
对于刘縯的种种行径,刘家宗族的其他人看在眼里,虽心中各有所想,表面意见却出奇地一致,那就是赞同或者默许。年轻一辈大多以刘縯为马首、做榜样,“跟着伯升有肉吃,跟着伯升好风光”已成为他们的共识。老一辈人虽然心存疑虑和不安,但刘縯让已经没落的南阳刘家重新获得社会地位确是不争的事实。有刘伯升在,就可以助刘家人震慑一方宵小,而比起日后可能出现的隐患,眼前的利益已然是事实,何乐而不为呢?
比如,若你的合法权利正要被几个穷凶极恶的汉子侵犯之时,只要及时高呼“南阳刘伯升乃吾×××”,大汉脸上的横肉就会瞬间变成笑容,对你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态度立马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任谁只要体会过一次这种感觉,都难保不上瘾。
就这样,回到舂陵的数年间,刘縯不事生产,整日在外忙于树立个人形象。虽然成效肉眼可见,但当门下食客达到成百上千时,一个严肃的问题摆在了刘縯面前,让他不得不为之苦恼:他养不起这么多人。
尽管来的大多是亡命之徒,既然亡命,估计对生活质量也没多大要求,一日有两顿饭吃,睡觉的时候有一席之地,想必就足够了。可即便如此,几百人吃穿住行的花销也不是破落的刘家能支撑得起的。
要解决经济问题,无上法宝无非四个字:开源节流。刘縯也并非不知道钱的重要性,可树立仗义疏财的名声和挣钱这两件事对他来说是鱼和熊掌,刘縯分身乏术,自然无法兼得。既然开源不成,刘縯只好尽量节流。起初,他的想法是省省就好,反正皮草是衣,麻草不也是衣吗?宁可自己粗茶淡饭,实在不行,就光喝凉白开,也得保证宾客的需求。可当宾客越来越多,刘縯拼命地从口袋里掏,从牙缝中挤,都没法儿多挤出一个子儿,保证宾客明天的伙食时,他不得不另寻办法。要知道这些人本就是没了活路才投到他这儿来的亡命徒,如果在这里活不下去,他们无非恢复原来亡命徒的身份而已。当然,他们在亡命的过程中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可就谁都说不准了。
这个时候情况已经很急,能用的办法其实不多,说白了无非两条路:
第一,减少宾客的数量。比如赔几句好话,连哄带骗地把一些人送走,或者趁夜黑风高,几闷棍下去随便敲晕几个,然后往野地里一丢,权当失踪人口处理。这个办法虽然简单、方便,但刘縯显然是不屑为之的,因为这事一旦做了,那他刘伯升在道上的名号也就毁了。往小了说,几年的辛苦付出白费了;往长远看,自己将来的宏图伟业也将付之东流。
既然此路不通,刘縯只好走第二条路:尽快弄一笔钱。既然是弄快钱,那无非靠坑蒙拐骗。可他刘家在舂陵巴掌大的地方也算是大家族,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谁不认识谁呀?要刘縯去坑蒙拐骗,一来不好使,二来他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
那诸位就问了:还有办法吗?
有,就是劫道。
于是,在某天傍晚时分,刘縯带着几个口风紧、信得过的宾客,乔装打扮一番之后,悄然离开舂陵,往南阳偏远的官道走去。
抢劫毕竟是犯禁的勾当,即便没人追查,作为心存良知的当事人,心里这关总是很难过去的。于是,一路上刘縯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辩解:自己这么做只是权宜之计,将来必十倍、百倍地报答这个社会。毕竟日后他是要做一番大事、为天下百姓出头的人,等他成了大人物,必定会给天下带来太平安康,如刘邦的故事。
咦?如高祖刘邦?对了,当年高皇帝在芒砀山落草的时候,不也曾面临如此窘境吗?然后他做了什么事情?!
一想到这里,刘縯豁然开朗,觉得自己似乎与高皇帝在精神上达成一致,原来自己今日要做之事,是自己必将通往伟大道路的一个预示罢了。
想到这里,刘縯一舒心中愧疚,昂首挺胸,大步向前迈去:“今日吾取之于民,日后必将千万倍还之于民。”
尽管有些无奈,可刘縯大概还是有自己的准则和底线的,那就是不搞人命案,主要靠拳脚加恐吓。如果对方坚持反抗,拿匕首在他们手脚处肉多的地方划几道口子,吓唬吓唬就得了,尽量不杀人。一天之后,一脸兴奋的刘縯跟几个宾客怀里揣着一袋子金银细软偷偷地回到舂陵,而南阳郡守的案头则多了一桩无头公案。
对于刘縯这样的人而言,只要不涉及人命,抢劫和**一类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感受可能差不多:第一次做的时候内心总会按捺不住地激动、兴奋,感官上的直接刺激远大于内心良知所受的谴责;复而为之,快感减半;如是再三,习以为常。到了后来,兴致索然的刘縯对此类事情完全失去了兴趣。一来府上的库房已然充裕,节省一点儿便足以支持数年;二来这种事情做得太多,不免容易露出马脚,实在不符合自己替天行道的定位;这第三嘛,自己手下那些宾客大多数不都是干这个的能手吗?实在不行就让他们上,万一被抓了,自己可以假装不知情,顶多就是个监管不严的罪名。
这种没本钱的买卖,刘縯就这样背地里断断续续地一直从天凤年间干到地皇年间,其间虽然有几次被官府怀疑上,但最终没被拿到真凭实据。地皇二年、三年,荆州连续闹饥荒,南阳一带更是重灾区,刘府上的几百宾客靠清汤寡水尚能支撑,但总有几个嘴里淡出鸟来的时不时要出去打打牙祭,于是他们便自发或是经过刘縯默许,出去劫道。
虽然大家以前都是亡命徒,可能也没少做过类似的事情,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于是,某天有人终于被官府抓了个现行。尽管宾客们仗着人多且手段强横,硬是干翻了几个吏员逃掉,可人已被周围眼尖的认了出来,就是舂陵刘縯的手下!
先是扰乱社会治安,现在又暴力抗法,这下刘縯毫无疑问地被当地官府定性为地下黑恶势力。按寻常惯例,刘縯和他的宾客们只要蛰伏一段时间,再托些人情关系上下活动,然后徐图变化,事情自然会大事化小。可不巧的是,这时一些地方官员已经认定刘縯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欲穷究其党羽,深挖其罪行,将之一网打尽。
要对付一个庞大的地下势力,应该怎么做?看过现代警匪片或者黑帮片的诸位或许都知道,越想让主犯授首,越是不能直捣黄龙,否则多半徒劳无功。得从主犯的身边人下手,搜集证据,削弱其势力,震慑其心神,一步步地抽丝剥茧,让其无可抵赖,无路可逃。
这个套路显然不是现代人的发明,因为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已将这一套玩得很溜。现在官府要拿刘縯,就必须先从刘縯身边最亲近的人下手。依着蔡阳县长官的看法,刘縯身边的人谁最容易成为突破口?
想都不用想,就是那个爱种地的刘秀。庄稼人嘛,肯定老实巴交的,经不起吓唬,铁定就是他了。
于是乎,蔡阳县的官吏们当即准备去舂陵缉拿刘秀。好在刘縯消息灵通,立刻让刘秀跑路,又通知门下宾客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保持冷静。来势汹汹的官吏们显然早有准备,到了刘家不打招呼就直扑刘秀的卧室,没想到扑了个空。官吏们还不死心,又里里外外地把刘家甚至整个舂陵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都翻了个遍,还是没见着刘秀的影子。
等官吏们消停下来,刘縯才假装惊慌失措地上前询问:“各位爷,所为何来?”
“哼!”为首的官吏显然不屑于回答问题,只用眼睛上下打量了刘縯一番,一甩手带着人离开了。
“大人慢走,有空常来!”刘縯一脸假笑地跟官吏们道别。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刘縯收起了嬉皮笑脸,取而代之的是嘴角的一丝冷笑。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在舂陵的日子大概就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