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邱哲手里的骨灰盒子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地上,骨粉撒了一地,他手忙脚乱地去收拾。郭曼月道:“我来吧。”他却是无动于衷,生疏地在地上拢着骨粉,他始终是面无表情的,仿佛郭曼月说的那些人他都不认识,只有地上那一堆骨粉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那一堆骨粉不过是猪骨,郭曼月见他这个样子,不由有些愧疚,忙扶他到一边去:“林先生,你到底看不见,还是我来收拾吧。”

把骨粉重新收回骨灰盒里,郭曼月把一袋大洋连同着骨灰盒一起塞到他怀里:“这是警察厅的判决,静姝的死毕竟也有自己的原因,因此判肇事者赔偿了两千块。”她顿了顿,又道,“静姝是想拿自己的性命来换你复明,所以你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白白牺牲了。”

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坐着,只是紧紧抱着那只骨灰盒,许久后才开口问:“漪笑她……她的丈夫叫周其润?”

郭曼月点了点头,说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据说她丈夫在金陵是做米粮生意的。”

林邱哲缓缓应声,似乎对郭曼月的话深信不疑。

漪笑收到了静姝的来信,那封信是从杭州寄来的。在信中,静姝称自己为了减轻漪笑的负担,早日存够钱,去杭州做了教员。她把林邱托付给了上海的一名亲戚照顾,不过静姝并没有留下亲戚家的地址。

静姝忽然跑去杭州,实在令漪笑感到不解。上海也有不少学校,静姝无端端的跑去杭州,实在是多此一举。她并不相信静姝的话,这或许是静姝为了让自己安心赚钱的托词罢了。

这日傍晚,漪笑趁着郭曼月不在百乐门里,向班长悄悄请了三个小时的假,喊了一辆黄包车去看林邱哲。那条路仿佛是延绵不绝地伸向极遥远的地方,她不安地坐在车上,只想着只要远远地望他一眼便好了。

满地的余晖伴她一路,四周都是温软的风,吹得那道旁的枝叶此起彼伏地摇曳着,宛如她此刻的心情。她紧张地拽着手提包,下了黄包车,仿佛是怕被林邱哲撞见她,又仿佛是怕惊扰了他,她那样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庭院里是几株开败了的月季,萎萎蔫蔫地歪在花圃里,大门上悬着三四张蛛网,像是久无人打扫。漪笑正要再推门进客厅,忽听后面有一人道:“请问小姐找谁?里面的人早就搬走了。”

她回头便见一位老婆婆站在那里朝她笑。她忙问道:“请问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那婆婆想了想说:“这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林先生搬得十分匆忙。”

漪笑再次望了望里头,从前那满枝的苍翠如今成了琨黄一片,山上的落日余晖映在院墙上,仿佛是往事映入眼帘。那个与她约好携手看落日的人,竟是匆匆搬离了这里,不带半分眷恋。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模糊的,唯有林邱哲的笑颜清晰地映在眼前,却像是在无情地撕扯着她的心口。她无法相信,静姝会带着林邱哲离开这里,一定是那婆婆看错了,一定是的。她走在安静无比的街道上,一步一步走得极缓慢,她只希望这时候静姝能够出现,告诉她谁也没有离开,她们依旧是在一起的。

她竟这样走回了百乐门,她望着流光熠熠的舞台,那闪烁的灯光一时显得格外刺眼。她无精打采地走向后台,对班长道:“我今天身子不舒服,能否请一晚上的假,让别人来顶替我?”

班长道:“刚才放你出去已经是破例了,一晚上的假必须得问过曼月姐。”

漪笑问:“曼月姐在哪里?”

“最近总是不见她,似乎是在找人,三天两头都在外面跑。”

“那我就少唱一两首吧,等曼月姐回来了再说。”她强打起身子走进化妆间,随便化了妆容便上台了。

虽说静姝的死同周其润没有直接到达关系,可是每当周其润忆起静姝临死前的那一幕,他终究免不了惶恐。一则他是害怕被郭曼月牵连,毁了前途。二则,毕竟静姝与自己也算是多年的友谊,他心里终究是过不去的。周其润魂不守舍地回了金陵,一下船便往宅子里赶。

这日沐筝正陪着周老爷在前厅里闲话,她对周老爷道:“父亲瞧瞧其润,哪像是要找个家的样子。”

周老爷笑道:“他去上海办差事了,这两日总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沐筝便看到周其润魂不守舍地进了宅子。阿信跟在一旁,正在同他说着什么,两人的面上都有些心虚。

周老爷见到周其润这副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呵斥道:“成天就知道去外头玩,这次去上海一定也不是去办正事的。你究竟去做什么事,倒是说来听听。”

周其润听到周老爷的质问,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他忙朝阿信看了一眼,随后道:“上海有一处农田要出租,我过去瞧瞧。”

沐筝道:“爸,有些话我想单独同他说。”

周老爷点了点头,安静地离开了前厅。

沐筝看着周其润,神色间尽是鄙夷之色。她吹了吹落在指甲上的灰,说道:“周其润,你实话实说,是不是在外头养了女人,所以不敢面对我?”

周其润忍不住笑起来:“你真是自作多情,咱两都打算离婚了,难道我还会惧怕你不成。再说了,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我就算养了姨太太,你也管不着。”

沐筝听了心中窝火,她捶胸顿足道:“周其润,你这是巴不得同我早点离婚吧。好啊,那我们明天就离婚。”说完她便气哼哼地出了周家。

周其润原以为她不过是一时气恼罢了,不会真的同自己离婚。毕竟沐筝一旦同自己离了婚,恐怕是没有人家愿意再接纳她的。所以周其润笃定,沐筝绝对不会同自己离婚。他如今十分满足这样的状态,他和沐筝虽是夫妻,却各不相干,谁也碍不着谁。

而沐筝呢,既赚了名声,又满足了对漪笑的嫉妒,也不至于傻到离婚来让人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