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笑回到房间里,把刘妈刚洗好的西装拿出来放在烫板上一件件仔细熨烫了。窗前那株大梧桐顶已经长过二楼,树丫子在窗前摇摇曳曳,那影子正落在墙上。漪笑以为林邱哲又回来了,忙放下熨斗笑道:“可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只听到房间的门“咣当”一声,有个人踉踉跄跄地走进来,笑着喊了声“嫂子”,见到那熨衣板就打算仰面躺上去。漪笑忙将她拦了:“静姝你这是去了哪里,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因为开心啊,今天我和周其润把新舞厅的场子包下了,舞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跳啊跳,跳啊跳……”静姝提着手袋在那里转圈,像只欢快的蝴蝶,漪笑扶了几次都被挣开了。她只得让刘妈熬一碗浓浓的红茶上来,半哄半劝地让她先在一边坐下来。
静姝哼着歌,笑道:“其润夸我善解人意,他是第一次夸我呢。”她说着又要站起来,漪笑把她一把按回去,像是在哄一个淘气的孩子,“如果静姝最善解人意,就乖乖地坐着,等刘妈把红茶送上来喝了,嫂子带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觉。”
她终于安分了些,歪歪地靠在椅子上,忽地拿鼻子嗅了嗅。漪笑也闻到了一股焦糊气,这才想起自己熨着衣服。她忙将熨斗移开,只见那件黑西装的口袋上落了一块污渍,黏黏的不知是什么。漪笑吹了吹面上的热气,从口袋里一摸,竟是摸出一块已经化开的糖皮。
她闻了闻那糖皮,只觉得气味有些熟悉,涩涩的带着一股草药味。她下意识又往口袋里一摸,却是摸出来几粒锃亮的子弹来。就在这时候,刘妈捧着一杯红茶上来,见漪笑手里捏着几粒子弹,忙说道:“夫人碰不得这些。”说罢她忙将漪笑手里的子弹夺过来。
漪笑想起上次从林邱哲衣袋子里发现的药丸,原来那药丸里竟藏着子弹。刘妈见她满是疑惑,怕她多心,便说道:“老板在外头总与各路人打交道,带些枪支子弹防身是应当的。”
她听了只是点一点头,心下觉得并非是防身的子弹那样简单。
刘妈将子弹收起来,让漪笑赶紧去洗手。洗了手回来,刘妈便说道:“要劳烦夫人送小姐回房里去了,我要出门去买点东西,老板一早就交代了。”
漪笑点头道:“刘妈放心去吧,这里交给我就是了。”
刘妈拿帕子抹了抹自己的手,郑重其事道:“夫人记得将手洗干净些。”说罢便拿着那件熨了一半的西装下楼去了。
漪笑忽然觉得自己离林邱哲那样遥远,他的所做所想,她居然一点也不清楚。她望着空****的熨衣板,心里也是空****的。
这一次林邱哲倒是当天就回来了,只不过他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一两点钟,院子里万籁俱寂,铁门“吱呀”一声拉开,漪笑就警觉地醒来了。她知道是林邱哲回来了,却是怕吵醒了静姝,并没有下楼去。
过了十几分钟,就听到他上了二楼的声音,他蹑手蹑脚推开房间门进来,又轻手轻脚把外衣脱了,拉开被子轻轻地躺下来。漪笑连忙将眼睛闭上了,他撑着手臂专注地看了她一会儿,她闭着眼睡得那样安稳。他忽地低头往她脸上落了一吻,漪笑却没有像平时一样笑着转过身去呵他的痒,只是轻声道:“你回来啦?”
林邱哲不防她还醒着,漪笑虽然问得极小声,因为夜里安静,他竟是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仰了仰,胳膊肘撞在了床头柜前的琉璃灯上。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那带彩画的琉璃灯稳稳地砸在了地上。
他手忙脚乱地去捡,漪笑也忙披了一件衣服下床来帮着捡碎片。他却是将她的手握住了,说道:“别乱动,玻璃不长眼的。”
她笑道:“这点小事我总比你强些。”她说罢只觉得手指上一热,带着几分粘稠感。她看了一眼,居然是血。她以为是自己被玻璃割伤了手,怕他担心,正要把手藏起来,却发现他雪白的衬衫上一股红色的血注子正慢慢往下淌。她慌忙将他的手抓住,他本想躲,却是没有半点力气。
“你受伤了?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皮外伤而已,原本已经好了,估计是撞上了灯又给裂开了。”他轻描淡写地将手抽出来,漪笑却是不依,一把将他按到了边上的沙发上,说道,“老老实实坐着,我给你上药。”
她开了灯,将他的衬衫直接拿剪子剪开了,手肘处落了一道黑漆漆的伤口,一看便知是枪伤。那伤口因为被纱布缠得紧,已经有些发白,她看着那伤口不寒而栗,心里头阵阵发紧。幸好伤的是手臂,幸好伤的是手臂,她一次次安慰自己。
林邱哲道:“不瞒你,我今天出城送货,遇上萧军与东洋人打仗,子弹无眼,隔着车窗伤到了手臂。”
漪笑道:“我虽不懂战场上的部军策略,可也知道萧司令是个仗义人,真要打仗,怎么会选在有寻常百姓出入的地方。何况你消息灵通,萧司令与东洋人打仗又岂会不知。邱哲,我们到底还是不是夫妻?”
他的手臂被她握着,她正沾了消炎的药粉为他一点点擦着伤口。他受的是枪伤,本就十分严重,再加上只不过是找小诊所随意处理了一番,眼下化了脓。他却是不觉得痛,看着漪笑为自己担惊受怕,居然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他点点头:“我们自然是夫妻了,怎么问这样的话?”
“既然是夫妻,就不该对我瞒着什么。邱哲,到底是谁放的枪?”
“当真是萧军的一个副官放的枪,子弹我还留着呢。”他从身上摸出一粒子弹来,那子弹沾着血迹,上头落了一个极小的“萧”字。他帮着漪笑一起把纱布往手臂上缠了,说道,“我是去给冯军送止血药的,不想路上碰上萧军的人。”
漪笑问:“你就不能做些安稳些的生意吗?总在刀口枪口上做生意,我整天要为你提着心。”
他笑一笑,并不多言,把受伤的手臂拿枕头垫上了:“早点睡吧。”
漪笑张了张口,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邱哲,怎么你每次出门去,都有传言说你是去国外了呢?”
等了许久,林邱哲都没有应答。她扭头发现林邱哲居然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了,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怕碰着他的胳膊,便侧过头去贴着床沿睡了。一楼的自鸣钟敲了三下,铛铛声令他猛地惊醒过来。他试探着叫了声“漪笑”,见她呼吸均匀,想必是睡沉了,便轻轻掀开了被子。
他去了隔壁的书房摇了电话,因为怕她醒来,因此不敢打灯,就这样摸着黑与一个人通话:“阿全,二小姐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的人有些急切:“老板您总算来电话了,二小姐还在重症室我没法进去。刚才医生说盘尼西林断了货,如果明天接不上,恐怕有性命危险。”
林邱哲急道:“我这就让人给送去,你在医院门口等着。”
阿全道:“倒也没那么急,左不过明天中午就用完了。”
他点点头,眉头紧拧起来:“如果夫人问起你……”他说了一半,就听漪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像是做贼被人抓了现行似的,身子一颤就说道,“没我允许你千万不能回来。”他慌里慌张把电话挂了,倒了一杯水走进来道:“我出倒了一杯水,把你吵醒了?”
漪笑坐在**,额头上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子,她开了床头的灯,放匀了呼吸道:“不是,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你……”她觉得夜里头说这些怪吓人的,也就没再往下说,继续躺了下来,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林邱哲心里藏着事儿,自然也没有睡意,就陪他一起躺下来,湖天海地地聊着。漪笑说了一些关于小时候的事儿,说到了自己调皮玩火烧伤了沐筝的脸,从此以后她竟是比沐筝还要怕火。说到从前沈力行总是偏心她与沐筝,弄得莫姚好几次气得离家出走。
林邱哲听她述说着,忽然问道:“你与其润是打小就认识的?”
她微微一怔,旋即从容地点了点头。她慢慢将头靠在了他胸前望着他,说得那样郑重其事:“邱哲,你放心,谁也比不过你。”
她靠着他,能够听到他急乱的心跳声。那样的感觉令她很踏实,她的心也跟着乱跳起来:“邱哲,你为我做的我都看得到。”
他拿起她的手吻了吻,他忽地身子一倾,将她压在了身下面。漪笑的脸被他的头发弄得发痒,不由笑道:“别闹了,你的手还伤着呢。”
他笑道:“如果今晚能造出个小人,伤口再裂一次又何妨。”
林邱哲一夜未睡,第二日起来胡乱吞了几口粥就匆忙出门了。漪笑见他吃得那样急,不由将吃了一半的馒头放下了。他见她要跟着出门去上班,忙说道:“今天我不顺路,你自己去报社吧,我让阿忠送你去。”
漪笑问:“今天不去公司吗?”
林邱哲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她看了一眼墙上的自鸣钟,现在不过是七点多的光景,他竟是走得那样急。漪笑把一个拿牛皮纸包好的饭团塞到他手里,轻责道:“就算再忙,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他笑着将牛皮纸剥开了,咬了一口糯米饭团,就自己开着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