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只是这么一来,两个人再没有心情去欣赏。漪笑把照片给林邱哲看了,她与他分别带了老夫妻去两处寻找。漪笑一路上问着婆婆关于她女儿的境况以及常去的地方,那婆婆也不多言,只说自己的女儿长得好看,又因为家中贫困,曾在风月场里做过几天舞女。

她在风月场的时候,认识不少老板公子,自然也得罪了不少老板夫人。那婆婆实在说不上来女儿是否得罪了什么人,说到一半,一时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漪笑放眼望了望西山,一眼望去是盈盈的花海,竟是望不到头,她只能看到远处的花丛间有两个人头攒动,想来应是林邱哲与那老公公。

漪笑带她在北面找了一圈,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于是带了婆婆打算与林邱哲去会和。就在漪笑离那两人趋近的时候,花丛里忽然闪出一双手,将她与婆婆一把拉到了密密的花丛里。她吓得差点脱口喊出声来,却是被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嘴巴,耳边有个人道:“不要出声,东洋人在那里。”

漪笑听到是林邱哲的声音,立即点点头,他放开手轻声道:“婆婆,我们已经找见了令千金,只是……”

他再也说不下去,之后的话硬生生哽在那里。漪笑一下子明白过来,只听得那婆婆“哗”的一声,分明想哭,却又强忍住了,只是发出呜呜的悲鸣。

漪笑看了看林邱哲,忽听到一声枪响,闷闷的声音在西山回**着,漪笑只觉得耳膜都快要被震裂了。她顿时僵在那里,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乘兴而来,没想到居然遇上了这样的事。

林邱哲握了握漪笑的手,她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那对老夫妻惧怕东洋人的枪,直到他们走远了才敢过去。花丛里躺着的正是她们的女儿,她的衣衫已经被撕扯得破败不堪,胸口有涓涓的血涌出来。那对老夫妻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出来。

漪笑哽咽着,慢慢抽出被包裹在林邱哲掌心里的那只手,对着那女孩子悄悄照了一张相,碍着她的尊严,却是没有将她的脸露出来。

他们一言不发地回到家中,第二天漪笑就去报社上班了。林邱哲原本想陪着漪笑去国外游一回,因为昨天的事,再也没有了心情。

他从公司回去的时候,路过金陵的街市,几个卖报的男孩子在那里高声叫卖。许是生意难做,有个男孩子追着他的车差不多追了一百多米也不肯放弃。林邱哲只得停下来,摇下车窗道:“我家中定着报呢,不过既然你追了一路,倒是可以买几份。”他掏了两块钱给那男孩子,把所有的报纸都买走了。

报上的头条写着漪笑的名字,他便不由自主看下去,没想到竟是她将昨天西山那一幕原原本本记录了下来。他慌忙搁下报纸,去了华宁报社。

主编见了林邱哲客气地笑脸相迎,谁知却换来他一张冷脸:“这样的文章,你怎么敢往上登,岂不是要害了她。”

“我是依照林公子的吩咐,但凡漪笑的文章都要见报。”主编委屈道。

林邱哲叱道:“把所有的报纸召回,一份也不要落下。”说完又飞快地上了车。

漪笑到底比他早了一步到家,大概是在外头找新闻找了一日,她有气无力地靠在沙发椅上闭目养神,手里还捏着那只小小的相机,稿纸被风吹了开来,窸窸窣窣落在地上。林邱哲捡起一张稿纸看了一眼,是一些反应金陵贫民区生活的。他把稿纸捡起来放在桌上,忽地从漪笑手里拿过相机,她顿时醒过来,见林邱哲满面严肃地站在那里,便笑道:“今天回来得那样晚,饭菜都叫人热了第二遍了。”

“你吃过了吗?”林邱哲一面问她,一面将相机举起来,像是要砸下去。

漪笑忙抓住他的手臂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我当初就不该把它送给你,它早晚会害了你。笑笑,从今以后你就留在家中,再也不去那报社了可好?”他的语气像是在哀求,他是那样害怕失去她,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或许只有他自己能够理解。

她想着林邱哲必定是看过了今日的晚报,她想也不想就摇头道:“华宁日报的工作我是不会辞的,我只是将东洋人的行径原原本本地写出来,我不怕他们来找我麻烦。”

“笑笑,你就不为我想一想吗?你要是出了事,让我怎么办?”林邱哲呵斥道,他原本满腹火气,想要为她的冲动狠狠斥责一番。但是当他看着她那样踌躇满志,他不忍心浇灭她的梦想,却又怕她被报复,只得道:“可以不辞职,但是你必须在家中待上些时日,等我把事情解决了才能去工作。”

漪笑知道如果自己再倔强,恐怕是要将他惹怒了,便点点头应了下来:“不过我还有些东西在报社,明天要去取回来。”

他说道:“那就让阿全陪着你去,一定要快去快回。”

漪笑点一点头,挽着他的胳膊去了小餐厅里,刘妈又把饭菜热了一遍,见两人下来了,忙盛了两碗饭说道:“夫人都饿了快一个小时了,今天您回来得可真晚。”

“饿了怎么不先吃?”他忙夹了些菜到她碗里,“以后饿了就先吃点,我回来了再陪我一起吃一点,别饿坏了自己。”

漪笑默默吃着他夹到碗里的菜,只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为了自己的梦想,她把自己推到了深渊里,要他为自己担惊受怕。她想着,忽地抬起头道:“邱哲,等我们有了孩子,我便辞去工作,只是现在还不可以。”

他愣了一瞬,忽地“呵”一声笑出来,如果不是刘妈在,他估计是要将她狠狠抱起来。他拼命往她碗里夹菜,不一会儿她的碗里就像是小山一样高高堆起来,她忙说道:“傻瓜,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他笑着问刘妈:“静姝呢?她吃过了?”

刘妈道:“小姐一早就出门了,好像是周其润先生约了她去舞厅跳舞了。”

林邱哲道:“成日里与周其润混在一块儿,以后谁敢要她。”说完他看了看漪笑,就见她笑道:“静姝爱玩,拘不住的,就由着她吧。”

翌日早上漪笑起来的时候,林邱哲同往日一样已经早早地去公司了。只是今天他把阿全和车留了下来,漪笑梳洗完,阿全就把车开到了大门口,在那里道:“夫人,林老板交代了要早去早回。”

漪笑点点头:“我晓得的,阿全一会儿就把车开到报社的后门去,我从后门进去,免得惹人注意。”

阿全听她的话把车开到了华宁报社的后门,点了一支烟等在车里。漪笑进到报社的时候,里面打印机的声音噼噼啪啪,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漪笑问副主编:“主编在里面吗?”

副主编道:“就在里面,主编正找你呢,赶快进去吧。”

漪笑连忙敲了敲门进去,主编见她进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略带恭敬道:“漪笑你来得正好,从今天起我打算把你调去审稿组,以后出门采访的事就交给男人们。”

她点头应下来,说道:“不过偶尔也让我出去采访一次吧,总是留在这里闻着墨油味可不好。”

主编许是碍着她是林夫人的身份,但又念着林邱哲的施压,面上有些为难。正打算随便搪塞过去,就听副主编敲了敲门走进来,满脸急迫道:“主编,外面闯进来两个东洋人,指名要找漪笑。”

主编顿时脸色煞白,僵在那里不知所措,过了片刻才结结巴巴道:“快,快把漪笑藏起来。”

话音刚落,就走进来两个穿着军服的东洋人。三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漪笑大着胆子看一眼那两个东洋人,都是带着真刀真枪来的。其中一个军衔稍低些的趾高气昂道:“我们秋野太君让沈漪笑做个专访,必须把我们秋野太君的丰功伟绩都写下来。”

他的中文说得十分蹩脚,漪笑从心里生出腻烦来,不由道:“我的笔是用来歌颂我们大好河山的,而不是用来写一些龌龊的人和事的。”

主编轻轻咳嗽了一声,就听秋野叱道:“混蛋,我让你写专访是看得起你。”

漪笑倔强道:“承蒙你们东洋人看得起,可我没那样的本事。”

秋野豁地一下掏出枪来,上了堂把枪抵在了漪笑的额头上。她倔强地站在那里,仿佛并不知抵在额头间的是何物。主编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想要为漪笑求情,但是话到了嘴边,却是哆嗦得吐不出半个字来。

漪笑直直地望着秋野,眼睛里是不容磨灭的愤恨与不屑。秋野见她这样,火气愈盛,他慢慢按下扳机。漪笑的耳边有“咯咯”的声音,他慢慢按下去,那声音便越来越刺耳。漪笑觉得自己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坚持多久,她只知道她不该在这样的禽兽面前妥协了。

即便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秋野又把扳机按动了一分,漪笑以为自己就要死去了,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她看到了林邱哲在对她笑,山花烂漫下,他的笑容那样温和。可是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却那样怨恨地望着她,他恨她的倔强与自私。

漪笑忽然挣开眼睛,秋野落在她额头上的那支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