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消失在沐筝的视野里,林邱哲才重新压了压毡帽,几个人跳上了一辆缠着绸丝带的婚车,那辆车就排在车队的最末尾。
新郎新娘行了西式的婚礼后带着亲友纷纷上了车,林邱哲看着前面的车慢慢开走,便紧跟在了后面。阿全就坐在副驾驶座上,脱下西装外套在那里指挥:“前一辆车是阿强的,两公里后有一个小山弯,老板就在弯前停下来吧。”
林邱哲点点头不说话,开到山弯前,正停着一辆婚车。车子引擎呜呜地响着,像是在催促着什么。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下了车,那辆婚车上的司机也下了车,两个人互相递了个眼神,那人走到林邱哲的车面前,利索地扯掉了车身上的红带子,便开着车往前去了。
林邱哲与阿全上了另一辆车,继续跟在婚车队的后面。阿全说:“东西虽说出了租界了,可是想要运出城去,到底是不容易的。”
“东西暂时运去毓祥的诊所里,出城的事还要再计划。”
阿全急道:“可是他们那里等不得了,那头已经催促好几日了。”
“他们欠了我们四五万的货款不还,倒是来催我们了。”后面的一个佣人说道,“依我看,倒不如给他们点苦头尝尝。”
林邱哲问阿全:“那天被东洋人打死的那个女人被如何处置了?”
“东洋人以为她死了,把人扔在了乱葬岗。”阿全停了停,放低了声音道,“那女人受了重伤,被沈家二小姐救走了。”林邱哲飞快地抬起头看了阿全一眼,见他狠命地点了点头,“就是沈家二小姐,我不会看错的。”
林邱哲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后说道:“这事不要同毓祥说起,你只当没看到。”
阿全似乎觉出些什么来,连忙没命似的点头:“自然不会说,我懂得分寸的。”
漪笑在家中等了五六日也不见林邱哲回来,院子里有几株名贵的波斯菊,本是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然而因为宅子里的佣人都跟着林邱哲走了,刘妈又不懂护花,几日下来那波斯菊已然快要开败了。
林邱哲一向对这几株波斯菊最是喜爱,漪笑原想着若是将它们照料好,等他回来了见着必然欣喜。然而就连波斯菊都要开败了,林邱哲依然音讯全无,漪笑一面担忧,一面打开了他留下的那封信。
信上并无只言片字,唯有一张照片,那照片上是一座尼姑庵,那柴门已经灰旧不堪,上端的牌匾上书着“凌月庵”三字,那是金陵的一座小庵堂,几年前金陵疟疾横行,沈家怕感染了疟疾,大太太便带着沈家上下拜遍了金陵所有的寺庙和庵堂,这凌月庵自然也在其中,隐蔽在一座无名的小山上。如果不是因为跟随大太太去过,漪笑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到那样一间小小的庵堂。
凌月庵地处金陵深山,十分幽闭。漪笑不明白为何林邱哲会让她和静姝去那里。她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下意识将照片放在炉灶里燃了。她回房间换了一身衣裳,对刘妈道:“我回一趟沈家,吃了中午饭必定回来。”
刘妈有些紧张道:“最近外头不太平,家里没个男佣人护着,不如夫人改日再去吧。”
她笑道:“不碍事的,左不过十几分钟的路。”
漪笑回了沈家,把一只上好的铜烟嘴送给沈力行,又将两匹缎子分别送给了大太太与三姨太。三姨太见了她,眼睛里润润的满是激动,拉着漪笑的手只管问在林家是否过得好。
漪笑点点头:“自然是极好的,母亲放心。”
大太太哼笑了一声,斜睨着她:“当真过得好,姑爷怎么可能不陪你一起回来。昨天沐筝回家省亲,可是其润陪着一起来的。”
漪笑笑得大方得体,并不觉得有半分尴尬在里头,只笑道:“邱哲公司里事多,所以不便陪我,这些礼物都是邱哲挑选的,不知太太是否喜欢。”
大太太不再多言,拢一拢发髻便让佣人陪着离开了。
漪笑拉着母亲回房里去叙话,她房间里一簇簇新开的花,花香四溢,母亲往花盆里浇了一勺水,问道:“林邱哲当真对你好吗?”漪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母亲见她露出幸福的神色来,亦笑道:“看你过得好,母亲就安心了。”
漪笑握了握母亲的手道:“女儿没用,不能像二姐一样带你离开这里。”
陪着母亲在房间里吃过午饭,她雇了一辆黄包车就回去了。
林公馆依旧安静得不闻人声,漪笑原本以为等她回来,林邱哲必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笑看着她说:“笑笑,几日不见是否念着我?”
可事实上他还是没有回来,佣人们也没有回来,只有刘妈提着一只箱子从客厅里走出来,满面紧张道:“夫人,刚才老板来电话了,说是今天您与小姐务必要离开。”她看一眼手里的箱子,又道,“您的衣服林老板一早就收拾好了,您赶紧进去换一身衣裳,这就要走了。”
话音刚落,静姝从里头走出来,她穿着一身枣红色的碎花布衫,身上没有半点首饰,就像是农家小户的女儿。若是换做平时,漪笑见她这样的打扮,必定会捧腹大笑。可是到如今,她半点也笑不出来。刘妈又催促了一次换衣裳,漪笑这才觉得林邱哲的离开非同寻常,却又来不及问明白,只得先回房换上了一身碎布衫。
刘妈把箱子交给两人,说道:“一会儿会有一辆拉柴火的马车来这里,夫人和小姐就坐了马车走。”她将那箱子打开了,里面是一支精致小巧的枪,她把枪塞到漪笑手里,嘱咐道,“夫人和小姐一路上千万要小心。”
漪笑心里惴惴不安,那支枪落在手里,就像是千斤鼎,她的一颗心似乎正被拽着往下坠,一直要落到万丈深渊里去。林邱哲到底去了哪里,他就这样撇下她与静姝了吗?她一面想着,一面将那一支枪放进箱子里,却是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静姝也是茫茫然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问刘妈:“我哥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我与嫂嫂要离开这里?”
刘妈摇摇头:“我不便过问主子的事,只管照着做。”
漪笑再也不想多言,提着箱子与静姝相携着走出林公馆。外面花木扶苏,一丛丛碧绿的柳枝低垂着,在风里摇曳生姿。漪笑眼前的一切竟是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在梦里,她才住了几日,便要离开这里了。
那车夫已经等在那里,身材魁梧健硕,眼中不自觉地流露着行伍之人的戾气来。见了两个女人家出来,倒也客气地站起来,替她们把行礼放上了马车。
漪笑心不在焉地上了马车,静姝正准备上去,却不知是谁朝这边叫了一声:“笑笑。”漪笑飞快地掀起车帘子,只见他就站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脸上落满了乌青色的胡渣子,一件粗布衫子,显得风尘仆仆。她赶紧跳下马车,就这样发了疯似的跑向他。
他脱了外套甩给阿全,也像是发了狂似的跑向漪笑,他将她一把抱起来转着圈。这几日不眠不休,他已经累极了,可是见了她,他却是那样兴奋。热风呼呼地吹过,她那件宽大的布衫被风吹起,袖子在他的脖子间婆娑着,密密匝匝的酥痒令他留恋不已。
他抱着她转累了才将她放下来,愧道:“笑笑,让你担忧了这么多日。”
“回来就好。”她只是摇头笑了笑,泪珠子却是不受控制地从她眼眶里滑出来。她把脸埋进了他的胸口,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令她再也抑制不住。他的身上那样温热,令她生出一股奇异的安心来。她就着他的衣裳将眼泪蹭了蹭,就听他说道:“我的衣服脏了,可别乱蹭,小心成了花猫脸。”
她这才发现,他的身上弥漫着浓重的汗味,他的脸色有些憔悴,眼眶里布着红血丝。她不多言,只对刘妈道:“麻烦刘妈去煮一碗鸡蛋虾仁面来。”
他将地上的箱子提过,那箱子松了扣儿,那支枪“啪”的一声从箱子里落出来。漪笑与他都怔在那里,看着那支枪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漪笑才低下头去将东西捡回箱子里,像是从未发生过什么,笑道:“瞧你那样脏,赶紧去洗个热水澡。”
他点点头,让阿全将车开去后院洗了。
等洗过澡出来,漪笑就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安静地读着。他把湿漉漉的手往漪笑的脸上一蹭,笑道:“什么书看得这样认真?”
“没什么事做,就翻了一本《西游记》来读。”她把书放下来,取了一块干毛净替他慢慢擦干头发。他坐在那里,透过梳妆镜看着漪笑的神色,过了片刻,忍不住开口道:“笑笑,我走了这么多天,你就不问问我去了哪里?”
她的手一顿,旋即笑道:“你如果愿意说,何必我来问。你要是答得勉强,我问了反倒自讨无趣。”
他笑着转过身,把她的手握住:“我答应你,以后我一定告诉你。”
她不知林邱哲瞒了什么事,心下有一点失望,面上依旧笑着:“你要是养了什么姨太太,我是不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