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中,岑父提着棍子冷笑。
“好啊,你下来,好好和我解释解释。”
岑母到底不忍心,拉着岑父的袖子小声劝到:“吟别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自幼聪慧,又生而知之,许她出门真的有要事呢。”
“她才五岁!能有什么要事!你可知如今朝局不稳,州县流匪众多,她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若是遇见恶徒该当如何?!”
岑吟别沉默了一下,默默爬下树,走到岑父面前。
“阿父阿母,对不起。”
岑父撇过头,一副不愿意理她的样子,岑母则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一人跑出去,也不带个人,你是我与你阿父唯一的女儿,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与你阿父……”
说到这里,岑母语气都带了点哭腔,岑吟别见状立刻上前,轻轻拍着自己的母亲。
“是儿不孝,让阿父阿母担心了,不会有下次了。”
岑父还在一旁恶声恶气:“岑吟别!还不赶快回房闭门思过!还有今天谁也别给她送饭,怎么也得让她受到教训!”
岑吟别后退一步,向自己父亲行了一个礼。
“阿父,对不起,吟别知错,但是吟别并不是贪玩,吟别是去了田间。
“我和老农闲聊,然后根据他的指引,加上前段时日木匠与下人给予的经验,研究出了一个新的农具。
“农具关系民生,还请阿父先听我说完,然后再惩罚女儿。”
岑吟别说到这里,岑父突然抬手,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岑吟别不明白为何,焦急喊到:“阿父!”
岑父压下怒气,淡淡道:“你随我来书房。”
岑吟别不明所以,求助地望向母亲,却见母亲轻轻点了点头。
她抿唇,跟上父亲的步伐。
到书房后,岑父第一时间屏退下人,然后问岑吟别。
“你研究了什么农具?可否画给为父看看?”
岑吟别不明白为何父亲态度前后转变这么大,但还是老老实实上前,取了纸笔将图画了出来。
她一边画,一边和父亲解释运行的原理。
“长直辕改为短曲辕,这样更加轻巧灵活,也方便转弯。我问过老农了,每年秋收畜力难免不足,这样可以节省人力畜力。
“这里增加了犁评和犁建,可以通过推进犁评来控制犁箭,做到控制深耕和浅耕,可以作用于多种农田。
“这个是犁壁,可以旋转活动,这样不仅可以碎土,还能把翻出来的土弄到旁边。”
她说完,岑父却久久不应答。
她茫然抬头,心想着有什么不对吗?明明曲辕犁应该是非常实用的农具,据她所知后世曲辕犁现世后用了千年都未曾有巨大变化,按理说……
她轻轻拉了拉岑父的衣袖,小声喊到:“阿父?”
岑父好似突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看向自己的独女,露出一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好!好!好!吾女大才,这样甚好!”
岑吟别知道这事成了,自己父亲的表情看上去也已经忘了她偷跑出府的事,便上前问到:“农具不复杂,又势必推广,那之前父亲为何一定要来书房说?在院中让我把那堆木头组装给你看不是更直观。”
岑父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认真回答:“因为这是你的成果,是你的功劳,没有任何人,能冒领你的功劳。”
岑吟别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恍然。
她其实不是很在意虚名,但是父亲这种一心向她的心理还是令她动容,她后退两步,对岑父行了个礼。
一切尽在不言中。
岑父起身扶起她,然后拍了拍她的头。
“去吃点东西,然后早些休息吧。”
岑吟别离开后,岑母走了进来。
她拿起书桌上岑吟别画的那张纸,皱眉道:“为何要让吟别年少扬名?世间纷扰对她来说未必是好事。”
岑父拉过她的手:“如今朝局动**,吟别又自幼聪慧,我怕日后护不住她。
“她必须扬名,最好名声大到天下皆知,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世道,得一个好的归宿。”
曲辕犁的成功,让岑吟别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起码在岑父岑母的眼中是如此的。
最近她每天都窝在房间,拿着纸笔,努力搜刮前世所学的知识,试图把肥料继续改进。
“‘穗选法’也可以改进,找人把单穗中最好的挑出来,先在阿父拨给我的实验田试种,一年不行就两年,筛选改进,保留优质基因,总能提升产量。
“‘浸种法’我虽然想不起温热浸种和烫种浸种的温度,但是普通浸种应该也有用,嘶……还是得想起来啊,我记得‘浸种法’可以防病来着。”
她一边写一边小声嘀咕,写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停笔,看向窗外。
此时窗外艳阳高照,她坐在自己房间只穿小衣都感到炎热,不免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们家位于南方,多种水稻,稻谷这种东西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喜高温,加上如今总体气候炎热,听闻北方那边都可以养蚕①。南方收割后如果留茬,基本上都可以再长一次,黔首称之为“再生稻”。
只是很少有人会这么干,一是拖久了收割后土地坚硬不好犁,而是这样容易透支土地肥力,来年收成下降。
如果能继续改进肥料,搭配浸种催芽,是不是可以试着做到一年两熟?
而且黔首如今种植方式也有问题,水稻排列过密,岑吟别依稀记得,后世水稻不是这样的。
岑吟别一一记下,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年两熟”的字样上。
她想起来了,前世喜欢历史那位的室友曾提过的,一年三熟的稻种。
她不记得室友说那个稻种的具体引进年代了,只是依稀记得是在南方临海。
她在“一年两熟”的字样上画了个圈,自语到:“等我年龄再大点,是不是就应该出去一趟。”
去找一年三熟的稻种也好,还是去传说中的西域寻找合适的作物,都应该去一趟。
“出远门的话,没有武力傍身可不行。那就从明天开始,让阿父教我习武吧。”
第二天,岑吟别将自己想习武的事和父母一说,说完甚至还退了两步,避免自己父亲一怒之下逮住她。
出乎她的意料,从小就希望她能像那些名门贵女一样的父亲这次并没有生气,只是喝了口茶,平静的告诉她。
“为父只会些粗浅功夫,你天生神力,为父教你只会浪费你的天赋,我会写信给昔日同僚,询问是否有合适的人选。”
岑吟别惊疑不定,上前询问。
“当真?”
岑父笑着轻敲了一下她的头:“为父还会骗你不成?”
岑吟别还是想不通:“阿父你以往都希望我能好好读书习字,怎么这次突然愿意给我请武先生了?”
岑父突然沉默了,他似乎在想该不该说。
半响,他叹了口气:“罢了,你天生聪慧,便不瞒你。
“你可知为父为何只是个区区县令?”
岑吟别很惊讶:“难道不是因为阿父你没有为官之能吗?”
岑父抓紧茶杯,疯狂劝告自己:孩子还小,亲生的,独女,不能打,不能打。
见岑父脸色不对,岑吟别迅速收起了调笑的情绪,认真思考。
自己父亲能力应该不差,自己上次一人出门也没遇见什么坏事,虽有运气的成分,但也可见民风淳朴,政治清明。
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科举,自己家似乎也不像是背靠世家的样子……
“是因为阿父出身寒门吗?”
“不全是,十多年前,阿父也曾于京中任职,当时虽官位不大,但前程光明,不然如何能娶到你阿母呢?”
岑吟别疑惑了:“既然如此,阿父为何如今只是县令?”
岑父答:“因为上位。
“陛下初登基时,遇凉州旱灾,凉州刺史请求陛下拨款赈灾,你知道陛下如果答的吗?”
说到这里,岑父讽刺地笑了笑。
“他说,国库里的粮食都是他的,要的话,就要拿钱买。”
岑吟别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一国之君说出的话。
她知道历史上这时候朝局动**,差点就走向乱世,只是后面出了位公主力挽狂澜,但是没想到,在公主登基前的那位皇帝,是这般……混账。
岑父的话还在继续。
“有大臣劝诫,当今听烦了不开心,于是就让人把那位大臣拖下去,打了一顿,硬生生打没了半条命。
“曾出宫游玩,见一寒门官员的妻女生的貌美,硬抢回宫,那官员拼死阻拦无果。而他回宫后,还发了一道升官的圣旨,硬生生将那位官员气晕,不久后重病离世。
“伊相在时,朝堂寒门虽不足半数,但也有十之三四,如今伊相致仕多年,朝堂中的寒门十不存一。”
岑吟别的火气随着岑父的声音越窜越高,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桌上。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桌子显现出一条裂痕,岑母赶紧心疼地捧起她的手查看。
岑父还在继续。
“我也是寒门,你阿母貌美,我怕我护不下,便以‘补孝期’的名义离开京城丁忧在家,后来周折辗转,来了这偏远之地。”
岑吟别:“那世家呢?当今难道就逮着寒门迫害不成?!”
岑父摇摇头:“小世家自然也不好过,大世家虽然也有不少世家贵女被以选妃的名义招入宫中,但到底在他们底线之内。”
岑吟别怒急,口不择言道:“这样的皇帝,有什么效忠的必要!”
岑母惊得迅速起身想去捂她的嘴。
“吟别慎言!”
岑父却赞许地点点头:“吟别所言极是,古之大臣,废昏举明,所以廉天下也。②
“当今陛下既非明主,我不愿意效忠他,便偏安一隅,只愿我们一家能安稳一生,你日后也能平安顺遂,便足矣。
“若是有幸,晚年得逢明主,还能为天下黔首谋事,便是再好不过。
“若没有,单是平凡顺遂一生,也无遗憾了。”
岑吟别眨了两下眼睛,把眼泪逼了回去,抓住岑父的手,很认真的说。
“会有的。
“阿父所期盼的明君,会有的。”
岑吟别不是特别清楚历史,但就算如此,她也知道,在这任皇帝后期,有位公主会篡位,她有经纬天地之才,是历史上著名的中兴之君,也是史上第一位女帝。
所以她握着父亲的手,斩钉截铁的告诉他。
“阿父一定会看到明君盛世的。”
岑父只当岑吟别在安慰他,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没有把她的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