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吟别死于她大一统后的第二十年。
她如愿走在了所有友人的前头,死的时候算是没有任何遗憾。
大秦在她的领导下蒸蒸日上,已经变成一个强大的大国,四方蛮夷皆臣服,二十年来边境从来没有任何异动。
黔首安居乐业,民间一派盛世之景。
她年少的理想得以实现,她和她的友人兼臣子们君臣相得了一辈子,哪怕是到了如今她们也是私底下能互相玩笑的关系。
她如愿的没有变成孤家寡人,也没有变成“总集殊异”的“明皇”。她当了一辈子的明君圣主,当了一辈子的仁君,硬生生一一己之力做到了本来几代人才能做出的成绩,在开国之初就打造出了一个太平盛世。
她一生都没忘记她的初心,晚年甚至下旨。
“若子孙后代有暴政苛民者,天下英豪可共反之。”
所有人不理解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子孙后代埋下这么大的雷,但是她却只是笑笑。
“朕本就是为黔首而立的国啊。”
几十年的光阴,世间万物已经变了太多,唯独她的赤子之心从未改变。
“真是圣贤之人啊。”
无数人私下这般感慨着,他们或许不赞同她的做法,但是无法不敬佩她的品德。
她还完善了继承法,在“选贤”的基础上设立了完整的选拔制度、要求想要继承皇位的皇女们都必须下基层,从县令做起,辗转各地为官,然后综合考评,政绩在及格线上者才有资格竞争皇位。
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政绩高者为帝,考核标准和官员的标准共用,以此杜绝皇帝偏心的行为。
如果有行军打仗厉害的也可以,战功方面也按照武将的标准然后同等换算。
但是要求是政绩必须在及格线之上,不然就老实当个将军不要掺和皇位之争。
她为原本模糊的“选贤”一词定义出具体的标准,让大秦得以绵延五百年。
“主公不怕日后的后人达不到这个要求吗?”
这条规定初定之时,司马渊曾经这样问过她。
彼时的她对此毫不在意:“如果连这个标准都达不到,那还当什么皇帝?不如趁早退位让贤来的好。”
司马渊闻言笑了,他笑着道:“主公还真是个圣贤啊。”
除此之外,她还推行了降爵继承制和依法治国,
不论什么爵位,后代继承都得降爵,除非自己能把爵位拼回来,不然几代之后就会变成普通黔首。
此条甚至对她自己的后代也有效,也就是因此,她才能顺利推行此法。
毕竟你的后代再尊贵,难道贵得过皇亲国戚?
她连自己的后人都这样对待了,又如何会在意你的后代如何?
有人因此说她心狠,但岑吟别才不管呢,宗室太多无论如何都是隐患,轻则造反重则欺压黔首,她必须把这个隐患扼杀在摇篮中。
同时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将法家儒家相结合,剃掉如“亲亲相隐”这类不好的思想,在儒教化的基础上依法治国,打造出了更少隐患的朝代。
同时,她为了避免底下人欺上瞒下,每年都会在从户部的户籍里,以郡为单位随机抽取一人,在由朝廷包来回路费的情况下从家乡接来京城,询问其日常,以此来看政令推行的如何。
虽然这样依旧有弊端,但是她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保证官场的清明了。
她和伊长息恩爱了一辈子,育有两个女儿,这些年把女儿扔去基层多方考核,最后定了小女儿为继承人。
选贤的制度让两个竞争者没有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她如愿没有看到骨肉相残。
她的所有愿望都得以实现,连当年多打的那杆长枪和那把剑,后来都如愿送给了符淑和殷思柔。
她没有任何疑惑了。
在病重之时,两个女儿和伊长息陪在她身边,重臣们全部守在底下。
她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环视一周,然后笑道:“大秦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
那笑容与少时别无一二。
她刚说完,眼睛就越发沉重。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哭声,还有谁压抑着悲伤的呼唤。
“陛下……
“主公……
“吟别……”
别哭啊。
她心中想着:别哭啊,万一哭坏了身体怎么办?
可惜,她再也无法说出来了。
建元二十年,秦太祖病逝,谥号为文。
她的一生励精图治,与皇后恩爱,与臣子君臣相得,死后皇后与多位重臣因悲伤过渡一度卧病在床。
新帝因母皇离世罢朝了三日,远在萨珊的萨珊亲王达瓦德吉听闻此消息连夜赶回大秦,最终还得未能赶上,在其陵前痛哭,甚至预随太祖而去为太祖殉葬,最后被随从拦了下来。
太祖最后葬于皇陵,新帝本预遵太祖遗令一切从简,未曾想朝中臣子听闻纷纷主动献上物品,硬是让太祖之陵中堆满了珍宝。
楚行之最近在刻玉。
他本就是武将,一双手提了一辈子的刀枪,对刀的掌控里很高,所以虽然他本来并不会刻东西,但是稍微熟悉后用起来也算得上得心应手。
况且他刻的也不是什么很精细的物件,不过是一杆长枪而已。
长枪的款式的当年岑吟别送他的那杆,这些年岑吟别其实赐过他不少东西,但是能算得上意义特殊的大概就是那杆陪了他一辈子的长枪和那架马车。
马车他也想要雕的,但是自己的手艺实在无法支撑起那个精度的物品,所以只能请了个匠人来帮忙,自己则和他学了一些基础,准备自己来雕刻长枪。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想起岑吟别,思绪不由恍惚一瞬,刻刀在手指上划出一道划痕,手中的白玉也被染上了鲜红的血迹。
楚行之轻“啧”一声,他熟练的擦去枪身上的血迹,思绪又回到了岑吟别驾崩那天。
他都已经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府的了,当时只觉得神色恍惚。
宫中要筹备葬礼,岑吟别如今离世也没人能纵着他在宫中住下,他就这样恍惚着被侍从带回来府中。
回到府中后,他看到了自己的长枪,那是岑吟别当年第一次炼出钢铁时请人打造的,陪伴了他数年。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岑吟别虽然是他们的主公,却是一群人中年龄最小的存在,又是指引所有人前行的太阳,没人会想到她会走在所有人前头。
怎么会呢?自己比她大自己都还好好的,她怎么就……走了呢?
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滑落,楚行之如同自虐般回忆着曾经的点点滴滴,最后他笑了。
“这小孩,怎么走的比行之还早。”
明明,她比自己还小那么多啊。
岑吟别下葬那一天,文武百官全部都到齐了,包括一直称病的几位重臣。
他们很多人的脸色还很苍白,裴珩甚至还被人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新帝想把人劝回去,可这位素来爱偷懒的尚书令却第一次拒绝了回去,强撑着身体送了岑吟别最后一程。
他也刻了把和自己的佩剑一模一样的玉剑献了上去给岑吟别陪葬,或者他们几个被岑吟别赐过武器的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刻一把一模一样的陪葬皇陵,就连素来和岑吟别距离较远,从未在他们争皇陵陪葬位时开口的符淑也沉默着送上了一杆玉枪。
新帝知道他们的心思,最后这些玉器全部陪葬了主墓室,算是全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岑吟别下葬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除了上头的皇帝换了一个人之外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她的死亡就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短短五年内,六位曾经跟在她身边陪她一同打下基业的大臣以及太后伊长息就相继离世。
她的死好像带走了他们的希望和生气,就连因为故人死了短时间没人接手而大权在握的司马渊也没能因为权势多撑些时日,在第四年就随故人而去。
到了最后,居然只剩下了殷思柔和符淑。
新帝连夜派了太医,日夜守着两位重臣,生怕她们在这个关头跑去追随先帝。
殷思柔听到后摇了摇头,轻咳两声,道:“陛下不必忧心,臣答应了先帝,定会好好辅助陛下,便一定不会食言。
“哪怕要死,也定会在后继有人后,这样臣才有脸下去面见先帝。”
岑吟别的死到底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影响,这位身体一向很好的丞相如今也开始精力不济。
新帝见她这般,不由心急:“丞相慎言!”
殷思柔摇摇头,她温柔地看着新帝,又向是透过新帝在看自己年少的那位主公。
“生老病死本就是世间常事,陛下莫要过度忧心。
“总归,除非实在撑不下去,否则臣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臣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建元笔谈》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岑十一看了看外头,又开始出神。
陛下驾崩了……
她从未想过岑吟别会驾崩,虽然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但她的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岑吟别是不一样的,她根本不是凡尘之人,不会也不应该被凡尘规则束缚。
所以她从未想过岑吟别会死,她可是大秦的太阳啊,太阳怎么会消失呢?
所以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她才如此的无法接受。
“没想到能真的把《建元笔谈》写完,真是……不幸啊。”
岑十一这般想着,或许从记史方面来看,自己作为当代人,能一人写完一个时代的事物,应当是一件好事才是。
但是,此刻的她,多希望自己一辈子也写不完啊。
外头的天空开始慢慢亮起,她的学生在外敲门来找她答疑解惑。
如今的她其实已经不再教授学生,但是以前教过的学生遇到问题时还是会上门,请她答疑解惑。
她也乐得帮她们,总归那也是在帮岑吟别。
岑十一甩甩头,她起身开门,和前来寻她的学生一起离开了这间书房。
书房昏暗,她出来明明是走到了阳光之下,但是她却觉得,自己是走到了黑暗中。
因为她的太阳,已经永远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