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往后,又是熬到天明的漫漫长夜,一成不变的四季轮回。她,又变回独身一人。
1)
甘陶将事情缘由请示主任的第二日,正好是警察前来调查的那天。
虽同为心理咨询服务中心的同事,但除开人事部和个别关系亲密的同事外,百分之八十的同事都不清楚彼此家庭具体住址。而员工地址遭遇泄露,并严重威胁人身安全,查出线索,绝不姑息。
主任安抚甘陶,并在当日例会时,旁敲侧击地提到了是否有外来非咨询人士询问员工家庭住址信息,并且声明该行为的后果已经造成不可挽回的严重伤害。在场的各位面面相觑,纷纷回忆近日接待的工作,都表示从未有过泄露住址的行为。
第二日,警察来了。
已然不再是普通的例会上询问这么简单,事情的严重程度显而易见。警察的威慑力和肃穆感不可忽视,生生逼得人不敢直视。经过协商,主任同意配合调查,调看监控。
中午的“自首”时分,也有人按捺不住。
小会时,姜清抽噎着承认,国庆假期前,的确有一个人来到咨询中心,当时人是她接待,那人称是甘陶微博线上咨询的粉丝,得到了甘陶的帮助,因人也在江城,特此来看她一眼,以表谢意。
姜清捂脸流泪:“我那天加班,在楼下遇见她。她手里还提着礼物,要见甘陶。盛情难却,我就将甘陶的地址……告诉了她。是我太掉以轻心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觉得自己太傻了、太害怕了才一开始没说的。”
她哭得太可怜了,更何况不知者无罪,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没经过当事人同意私报地址,就算是粉丝也不厚道。但幸好没有造成过大损害,大家也就互相劝着,纷纷提议甘陶搬离公寓,还有同事热心为她介绍租房地,想着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罢了。
毕竟警察天天出入,造成咨询师和来访者个个人心惶惶。
瘆得慌。
后来,在监控画面和姜清的描述下,当地警察发现该名嫌疑人女子曾有过犯案纪录,并且资料上显示,她曾受过精神方面的重创。
简单来说,就是甘陶比较倒霉,被精神病人盯上,胡闹了一通。
逮捕拘禁的后事交给警察,姜清也当着众人的面跟她表明歉意。主任在会上强调,除开人事部外,严禁私自透露员工具体讯息和地址。工作墙上的职业照和姓名为对外公开,其余一概严实保密。
没过多久,甘陶收到了一份匿名信,信中这样写道:
甘陶,我很抱歉。
虽然这件事已经结束,但有些事,我不得不单独告诉你。这几日,我背负的虚荣和欺骗快将我狠狠压碎,我受不了了,但我没有勇气将这些事公之于众。所以,我选择用写信的方式告诉你,这或许又是另外一种逃避,但比起当面陈述,我会轻松很多。地址的确是我透露的,最先我并不知道那个人是想害你。那天她来到咨询中心,站在照片墙上看了很久,后来我们聊天,她说你帮助过她,而她又是漫画家崎君的粉丝,因此很想见你一面。
我承认,我嫉妒你,尤其是看到你男朋友开着玛莎拉蒂来接你的时候。我尾随过你们,所以知道你的公寓地址。当时听她这么说,我起初是不愿告诉她的。但转念一想,说不定她遇到了你,会PO出你的照片在网上,可能还会偶遇你和你男朋友。不管怎样,你又一次上热门了。我也很想看看崎君那些粉丝会怎么评价你。现在想想,我的确很肮脏。但后面的事,我确实不知,如果我知道她是精神病,我也不会这么做。对不起,还好你没有受伤,不然我会良心不安一辈子。
我辞职了,父母让我回去考试。我不配做替人指引光明、消除内心黑暗的心理咨询师。如果你想将信件内容曝光,我也无所谓。还是要说对不起。再见。
甘陶久久沉默,直到同事陆续上班,拍她肩膀打招呼,她才堪堪回神,收起信件,藏在最深的角落。
那些难以启齿,将丑恶点燃的火焰,终将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熄灭,只余灰烬。
当日清晨例会,主任提到了姜清辞职的消息。众人唏嘘,但其中缘由,微妙不可多语,垂眸静默间,心知肚明。
美与丑,善与恶,真与假,从来都相对存在,彼此平衡。当你极具渴望美时,丑的那面便会挣扎浮现,稍不留神,纵横全身。
世界本无绝对的对错,一念之间,只是将恶拉回源头,或将善就此摒弃。
但我仍旧相信光明。
阮心同甘陶道别那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霜降。
那日,江城迎来第一次秋尾巴的大规模降温。袅袅新茶白雾朦胧,她瞥到了阮心无名指的戒指,心沉入几万里海底深渊,如坠冰窖。
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甘陶,一切都已结束,结局并非预料不到,不要再痴迷再幻想,醒来吧。
“我喝普洱已经是习惯,习惯真难戒。”阮心手腕轻抬,戒指钻石反射来的光,刺痛了她的眼,“但我也可以接受其他茶了,柚花茶不错,你也可以试试。”
甘陶喉头哽塞,复杂地看向她。
阮心纤细四指捂唇一笑,那戒指更清晰地正面暴露眼前。甘陶甚至不敢去回忆那戒指的细节,只能垂下酸涩的眼睑。
“我接受他的求婚了。”
甘陶胸膛急促起伏几下,面色痛苦,闭了眼。
“一个……我很多年的追求者。”阮心话锋一转,轻笑解释。
劫后余生,莫过于此。
如非真到这时刻,她还不能知晓,自己根本无法祝福魏孟崎和别的女人步入婚姻殿堂。她也是普通人,是深爱着一个男人,会因他不属于她而嫉妒疯狂的女人。
阮心说:“我和阿崎,十六岁相识。我们从高中到大学,都是彼此最重要的人。我的爷爷阮玉军老先生,是他的书画老师,我们曾经受着爷爷的熏陶,想着未来创办一家图书公司,传播优秀中国文化。后来,还是我食言了。我承认,我很爱他,爱到这些年来,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勇敢一点。甘陶,你知道他对我说过什么吗?他说人生这条路,我是他一帆风顺的某一程,但万事蹉跎,分道扬镳再平凡不过。而从我和他分开的那个十字路口起,余下的路,全是你。他不会回头。
“那天我去找他,结果中途犯病,多亏他及时送我到医院,但只陪到我恢复稳定,就叫了他的助理还有护工陪我。那大半天,他一直在打电话看手机,他是那么焦急不安,我猜肯定是因为你。后来……他还是走了。那时我才知道,就算他知道了我的病情,我过去离开他的原因,他也不会回头了,我早就在二十二岁那年,错过了他。是我仍有痴念,是我执迷不悟,他走的那晚,我心里那个十六岁的大男孩儿,也永远地走了。谁还没有念念不忘过?但我的念念,见过这一面,就已圆满;而我的不忘,从此以后,也会留给爱我的人。”
不曾爱你的人,念念不忘再多年,也不会有所回响。
那些张扬恣意的岁月,你脑海中永远都是那人离开前轻言低语,眉目含笑的模样。漫长的四季轮回,将初见和别离,刻成了回忆的最后影像。仿佛惊蛰时节,春雷一声,惊醒了你对他紧抓不放的爱与幻想。
然后,待虚汗透凉,晨晓来临,光亮洒落寂静无声的大床,照上你泪痕犹在的面庞。
不过大梦一场。
梦醒,茶凉,人散去。唏嘘留给午夜,泪水遗在昨天,将寻爱的心重拾,整装出发。
再去爱。
甘陶留到心理咨询中心关门的最后一秒。
她将茶具清洗收好,又将姜清的那封信放进包里。
一切,都和过去别无二致。
但我们都知道,地球不分昼夜地旋转,时光如流沙飞逝,人在迅速变老,有些事,早已回不去从前。
万物生长,枯萎又蓬勃,生生不息。
门外,风吹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高大颀长的身影从夜幕中缓缓走近,像从天而降的神明,停在她面前。
甘陶借着月光,抬头静静看他。望进那双被月色浸润,温柔至极的眸子。
他低头,轻声问:“好久没吃夜宵,有点想念之前你带我去吃的中山路那家小炒了,一起去吗?”
他早已在她的世界里。
抑或是,爱让他们,早已融入彼此的生命。
你是我灵魂的原乡。
“手机没电了,现金不够,要不,改天?”甘陶小声说,突然,笑了。
“没关系,我请你。”魏孟崎说,“下次,再换你请我。”
秋风吹起她落肩的发,携着丝透骨的寒,凉飕飕钻进她衣领里。
立冬,又要来了。
“好。”
2)
十一月初,甘陶搬进了新公寓。
收拾整理是最耗费精力的,肌肉酸痛难耐,像久未锻炼的人做了极限运动的后遗症。她后仰栽倒在软绵的**,连一根指头也不愿再抬。
不知不觉,小憩片刻。醒来后已然过去二十分钟,她意识蒙眬地拿起手机,打开微博。
自上次“漫画门”风波后,甘陶将拍下的图片还有警方予以的责任公示上传到微博,并简单阐明事情经过,严正自己专业态度,不再接受超越极限的恶意诋毁和谩骂。并且在经过线上咨询的几位案主同意后,她将咨询会谈记录整理,编辑微博长图上传,附上案主们经过咨询治疗后的心得体会。
一时之间,粉丝大涨,众人对她所经历的事情又惊又气,纷纷微博评论表示支持鼓励。置顶微博的线上咨询更多,她也秉承先例定时抽取回复,尽职尽责。
心理咨询师“一只陶宝”,似乎已逐渐脱离因漫画家崎君而带来的虚拟光环,在独属于她的一小处领域,兢兢业业,声名鹊起。
刷新。
与以往呈稳定态势的活跃不同,今天的微博好似又出现那种疯狂的涨粉和评论,扑面而来的微博转发点赞量,就跟当初被崎君微博“翻牌”一样。
甘陶的心咯噔一下,点开@那一栏——
她最新的那条长图微博,被崎君转发。
@崎君:你总在医治别人的内心,什么时候能回头看看我?我很想你。//@一只陶宝:光明仍在,我们亦坚守长图。
甘陶冷不丁扶额,嘴角抽搐。
他怎么不去演偶像剧?
铺天盖地的评论,是喜闻乐见的吃瓜群众**澎湃的祝福——
“恭喜!!!!!!!!!”
“崎大好可怜啊,单相思啊!”
“天哪,直男沦陷,说出的情话我要溺死了!!”
“那我就祝福崎大早日上了一只陶宝,别赞我,羞羞。”
“咱们崎大终于有把自己嫁出去的心了!理智祝福!黑子去死!”
“我记得上回有网友脑洞了一个阴暗系漫画家和心理咨询师的故事,微博的大大们,同人文又有素材了!”
“我好伤心啊!为什么有人能泡上崎大!我也想啊!”
“……”
自从魏孟崎知晓甘陶“漫画门”事件后,当即发了条就此封号的微博,扬言从此淡出圈子,不再提笔画悬疑漫画。那天微博上炒得沸沸扬扬。大家起初怀疑崎君微博遭遇盗号,后他所在的图书文化出版公司官博转发,言语隐晦,但可表明尊重崎君本人意愿。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有悲伤有不满,有默默接受也有义愤填膺。
直到甘陶发出了那条公示微博。
种种缘由连成一线,懵里懵懂的大伙儿总算知晓前因后果了。
崎君入圈低调异常,他的性格本身就不讨喜,冷淡无趣,几乎不和粉丝互动,新作品发售的宣传微博均像背后团队帮忙拟发,一心创作远离是非纷争。只不过真的才华横溢,外加小道消息称他是该一线出版公司高居榜首的宠儿,再加上现下很多粉丝都喜欢“反差萌”,他表面看上去妥妥的钢铁直男,但自始至终秉承“三不拖”原则:不拖更新、不拖出版、不拖剧情,以“从不让漫画迷失望的走心内容”而坐拥了大片真心爱戴敬仰他的粉丝群体。
能让他勃然大怒特此发博,想必有些人、有些事在他心中的分量极重。
人品面前,私黑滚边。
漫画家崎君和心理咨询师一只陶宝的关系,不言而喻。
当晚,那条封号的微博被删除,也让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要知道,甘陶可是用尽她三寸不烂之舌,好说歹说,才把魏孟崎劝到删了微博。
当然,身心皆为此付出了“代价”。
甘陶无奈,扔下手机,去厨房喝了杯水工夫,一回来又是满屏不消停的红圈数字。
@崎君:我只喜欢她,你们没机会。//@冰镇西瓜汁最好喝:我好伤心啊!为什么有人能泡上崎大!我也想啊!//@崎君:你总在医治别人的内心,什么时候能回头看看我?我很想你。//@一只陶宝:光明仍在,我们亦坚守长图。
下方的评论,不用看也知道,打鸡血似的激昂。冷面直男猛然间荷尔蒙爆棚,摇身一变甜言蜜语浪公子,效果……像狂飙的肾上腺素。她仿佛能脑补出粉丝们在房间尖叫,在**翻滚,在屋子里乱跑的场景……
叹了口气,甘陶松了手机,张开双臂躺回**,笑了。
渗了汗,肌肉酸疼,卸了力气后连带意识也懵懂,迷迷瞪瞪地做起了梦。
梦里还是她搬着大箱子从宿舍楼道跑下,但却低头从栏杆缝隙间瞧见了正在上楼的魏孟崎,直到他们重新回到初遇时的原点。她怔怔地站在一旁看他,看着他目不斜视地和她擦肩而过。
没有撞掉东西,就没有他们的初识。
甘陶突然回头,跃上两层台阶,扯住了他的衣袖。
“魏孟崎!”她喘着气,叫他。
他回头,诧异挑眉,些许打量后,笑问:“你认识我?”
“我是你未来的女朋友。”
这句话也不知是说出口了,还是梦里的她在心中反复念着。画面突然如镜花水月,泛起层层涟漪,又像卡带的视频线路,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她蹙眉,刚抬起头环顾四周,画面一黑。
睁眼,是房间里雪白的天花板。她迷糊地缓了两秒,侧头去看一旁不停振动的手机。
原来是电话。
她呼了口气,拿过,接起——
线路那头有几秒的停顿,随后喊着她的名字。
甘陶扭着脖子起身,应道:“陈姨,怎么了?”
陈姨平静地问:“在哪儿?忙吗?”
“今天搬家,刚睡着了,前面两个电话没听见。”甘陶解释道,敏感地觉察她致电的来意,“怎么了,是不是爷爷犯病了,还是又咳血了?”
“不是,没犯病,也没咳血……”语毕,她听见了那头欲言又止的叹气。
背脊静电般刺痛,冷汗涔涔。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老画家突然晕倒,紧急送进ICU。
甘陶猛地站起,打开衣柜翻外套:“是跟两年前那次一样,又晕倒了吗?哪家医院……”
“走了。”
大衣袖子套到一半,僵住,布料摩擦,顺着手臂滑落在地。
陈姨道:“人走了,就二十分钟前。义工去喊他吃饭,没动静,推门进去,就跟睡着了一样……走得很安详,不痛苦。这边我先处理,到时候,你过来一趟。”
“爷爷,我想吃糖葫芦!”
“好,给陶陶买串儿最大的!”
“爷爷,我想吃糖葫芦!”
“好,这次考试有进步,给陶陶买!”
“爷爷,我想吃糖葫芦!”
“都是大孩子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行,爷爷买好,你周末回家啊,可以吃!”
“爷爷,我想吃糖葫芦……”
“大学那儿没有卖?等你放假回来,爷爷带你去买!”
“爷爷,那是卖糖葫芦的,你想吃吗?”
“糖葫芦……糖葫芦……陶陶想吃,给陶陶买。”
……
3)
替老画家收拾遗物那日,江城连绵几日的小雨停了。
在给老画家擦身换衣袍时,甘陶眼泪似奔腾的江河,止不住,汹涌决堤。
后来,殡仪馆的人来,接走了老画家的遗体。
甘陶在老画家的桌子抽屉里,翻出了三封信,分别是“甘陶亲启”“魏孟崎亲启”和“银蔻亲启”。她颤抖地攥着信封,泪水嘀嗒浸湿了信件,无尽蔓延的悲痛。她伏在桌子上,失声数次,从阳光洒进窗台,直到夕阳铺下余晖。
除了甘陶外,老画家再无亲人。
送葬那日,只有海珠一家、魏孟崎、银蔻、陈姨,外加福利院中和老画家关系较好的两三位爷爷奶奶,前来参加老画家最后的告别仪式。
很多烦琐的事情,都由魏孟崎和陈姨默默地替甘陶完成了。
灵堂中,升降机缓缓将灵柩送上。
甘陶一行人沉默站在一侧,等待。目光跟着那玻璃棺材,直到平稳落地,落在大堂中央。
再看到老画家遗体的那一刻,所有忍耐的苦和泪,决堤而出。
男人们眼眶泛红,女人们泣不成声。
极度悲伤来临那一刻,你无法预料自己会是怎样的绝望和疯狂。
告别词和亲友介绍的声音都像离她十万八千里远,绕着玻璃灵柩瞻仰告别时,她根本迈不出脚步。
银蔻伏在魏孟崎手臂上,喘气连连,手帕有拭不完的泪。他的目光紧锁颤抖中半弯腰哭泣的甘陶,五脏六腑钝痛,压得他几欲窒息。
海珠抿唇落泪,上前搀扶甘陶,在她耳边低喃,时不时发出压抑不住的哭腔。
最终,海珠扶着甘陶走完了玻璃灵柩周围小半圈路。
就此告别亲人最后一面。
半月后的江城,连连北风,已是入冬前的征兆。
阴天,冻寒,爬山的人寥寥无几。
青翠山底,魏孟崎百般劝阻:“奶奶,我陪着陶陶上去,您在车里等我们,好不好?”
“不行,我要去。”银蔻摇头,坚持道,“我可以走得慢些,你们不用管我,这山我爬过,不会迷路。”
“我是怕您吃不消。”
“我们一起走慢些就好。”甘陶轻笑,恍惚间,眼神倏地暗了,“毕竟,这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魏孟崎抿唇,幽幽叹息:“我陪着你们。”
江城市群山连绵,青峰山以陡峭闻名,尤为最高,风景独好。
终于,抵达山顶。
寒风猎猎,刮过耳边,呼呼作响。
背后密密热汗转瞬凉透,她脚踩顶峰,伸手仿佛可触到广阔天空,众山皆小,一览无余。
“爷爷,我们到了。”甘陶抱着骨灰盒,低头轻语。
“站进来点。”魏孟崎探手拉她,她回头,就瞥见银蔻泛红的眼眶。
甘陶挨近他们二人:“要走了,有什么话,想说吗?”
银蔻的眼泪顷刻涌出:“阿诚,你可比我幸福,终于能回去,同家人相见了。到家的时候,托个梦,告诉我,让我,也安心。再见了,阿诚。这一辈子,是我……是我耽误了你。谢谢你,阿诚。”
泪珠挂在睫毛梢,轻眨,滑落。她平静地转过身,望着替她们二人挡风的魏孟崎,轻声问:“你呢,有要说的吗?”
魏孟崎捊顺她被风吹得糊了半面的发,看着骨灰盒,郑重道:“甘爷爷,您说的话,我会一生谨记。陶陶的后半生,我会稳当地从您手里接过。只要我在,只要我能,必护她一生,绝无二心,不离不弃!”
甘陶转过身子,朝前挪了小步,魏孟崎和银蔻站在她身后。
“爷爷,今日北风,阴天。我上次去长南,也是这样的天气。”
顺风而抵,无日晒雨淋,化作一只翻山越岭的蝴蝶,回到故土原乡。
“我爱您,早日到家。”
她低头吻上骨灰盒,泪水掉落,滴进盒子蜿蜒的雕花缝隙中。
朝北打开骨灰盒,北边是故乡。
风势吹下,飘起零星一丝。她伸手抓了一把,摊开,骨灰似青烟缕缕顺风而去,像蝴蝶飞过的金粉,像丝带飘扬的尾端,跟着风在半空中打旋儿,再无痕迹。
她突然领悟,“小轩窗,正梳妆”的惟泪千行;午夜梦回,是梦是醒的魂归断肠。
举杯独醉,饮罢飞雪,茫然又一孤雪夜。
从今往后,又是熬到天明的漫漫长夜,一成不变的四季轮回。
她,又变回独身一人。
爷爷,你走后,我都不知道,偌大世界,哪里才会是家。
致陶陶:
很开心,跟我的陶陶一起度过这人生中最重要的二十年。虽然现在,我总是拖累你,给你造成了很多同龄人不用承受的压力,爷爷要跟你说声对不起。陶陶,爷爷精神不好,这封信写了很久,有时清醒了,就写,但很多话想对你说,又怕写不完,突然间就走了。在福利院的日子,就是平淡的一天接一天。盼着每周两三天,你来看我。有时就坐着等啊,等啊,见到了陶陶,不知道有多开心。看着你大晚上又要急匆匆赶回市区,心里不知有多难过。爷爷老了,生病花钱,你想读研,却因为爷爷的病给耽搁了。你从小乖巧懂事,不用爷爷费心。时间真快啊,爷爷看着你一天天长大,真希望能看到陶陶结婚那天,能让爷爷放心你的后半生。
今天你来,告诉我你跟小魏分手了。陶陶,你每次心情不好,什么都写在了脸上,你明明还在意他,喜欢他,舍不得他。陶陶,爷爷这一生,虽孑然一身,却在人生尽头早已满足。我始终爱着年轻时喜欢的那个姑娘,祝福她幸福,我没有遗憾,也希望你不要有所遗憾。做你喜欢的,爱你所爱的,开心快乐,平安喜乐,足矣。爷爷这一生,有你,早就圆满。桂花糕,很香,我记得我们故乡的桂花糕,还有桂花花瓣儿……
近来,总是嗜睡,梦见我的父母。我想跟他们走,但想着总该给你留下点东西。陶陶,爷爷时日不多,若是哪天突然走了,不必太多伤感。一朝一夕,生老病死,躲不过。有几件事,需要你替我完成。第一,请将故乡的泥土揣进我的口袋;第二,请将我的骨灰火化;第三,青峰山上风景最好,将我的骨灰朝北撒下,让我跟着风,回到故乡。
勿念,勿挂。要努力让自己幸福。别害怕,爷爷不会离开,一直爱着你,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