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青天白日里的矜持淡然被束之高阁,她放任自己沉沦在这样久违心动的怀抱里,情愿就此一场山崩地裂,暴风海啸,将他俩湮没,可以毫无顾忌地,溺死他怀中。

(1)

出了门,心情也并非好转半分。

自己所经的各个地方,早茶店、超市、书店,都没有再看到他跟随陪逛的身影。但一出门,他就等在不远处的门口,见她走了,才慢慢跟上。

回到公寓,她犹如机械般地做了简单的午餐。

心神不宁,扒了两口饭,突然猛移椅子站起身,开了门。

他果然还在。

只不过这次没有坐在楼道间那么狼狈萧条,他倚在楼梯口抽烟,见她开门,那双眼望来。

她不知他昨晚是否和阮心吃过了晚餐,但一宿未眠,早午餐省过,空腹直条条地抽烟,他真当自己五脏六腑是铜墙铁壁吗?

两人僵持对视良久。

她压着胸腔的气,平淡开口:“三句话,说完以后,你赶紧回家去。”

“可以上去说吗?”他低低问道。

甘陶抿唇盯着他,不吭声。

魏孟崎吐出胸腔的烟,摁灭烟头,丢进脚边的垃圾筐,三两步上了阶梯,走到她面前。

他低头垂眸,凝视她的脸,喉咙火烧火燎的嘶哑,好半天才说道:“是不是怀孕了?”

他一直不肯走,想要当面说的,竟然是这个?

甘陶回:“没有,昨晚例假来了。你放心。”

让他放心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放心不会被孩子拴住,扰乱他的思想,阻断他可以重新选择所爱的机会?

想到就心酸怄火。

又是一阵长久寂静的沉默。

“还有两句。”甘陶手搭在门把上,并不看他。

他哑声说:“没有了。”

“你就为了问这个?”甘陶眼底复杂,抬眸看他,一时怔忡。

一眼,就望见了他眼底里她小小的影子。

她艰涩地别过眼,说:“别担心,我不会用孩子拴住你,让你陷入两头为难的境地。我们自由恋爱,分开也该是自由的。”

魏孟崎静默,叹息,继而苦笑:“哪来的两头,你要推开我,我都不敢用力抱你。哄一个都哄不好。”

甘陶鼻子发酸,四指倏地攥紧,指甲掐进手掌皮肉,忍着又问:“如果怀孕了呢。”

两方无动静。

就见他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暗红色绒里的小方盒,打开。

那个称之为女人前半生的结束和后半生的开始,谓之“承诺”的挚爱守护。

“那你只能嫁给我了。”他轻声说道。

眼泪唰地落下,止不住,哭得狼狈。

魏孟崎探手,拇指擦拭她涌出的眼泪,低声说:“那我现在求婚呢,会不会乘人之危?”

“不嫁。”甘陶果断地用鼻音吐出两个字。

他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早知道就不问了。说不定等你气消了,我还有机会。”

泪水拭净,手停留在她脸上,轻缓摩挲都是留恋的余温。

他撤开,连带戒指盒兜回口袋,轻声开口:“我走了,今天不会打扰你。但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都请你,相信我。”

他深深凝视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魏孟崎走得很慢,因为他知道,不该走快。

果不其然,脚步声渐近。

拐到一楼,手腕上贴着一股轻柔的力,被捏住——

“你在发烧!”

候在外头十五个钟头后,他终于如愿踏进了她家中。

目光静静追随着她的身影,看她为他盛饭盛汤,重又热菜,又去房里抽屉翻找一通,拿出了体温计,边走边甩,站在他面前,连盒递给他:“拿着,一会儿吃完饭量一下体温。”

他照做收好,就见她又折返厨房,将热好的菜摆放桌面,最后端着杯白开水出来。

碗筷菜汤样样齐全,那杯温水放在距离他最近的位置,她往他对面一坐。

饭菜的量是她刚才做的一人份有多,想着晚上热来再吃。给他吃一餐又正好,完全“光盘行动”。

甘陶利落地收了碗筷,在厨房里扬声提醒他量体温。

两人都没有多余的话,他也没跟进来。全世界只有汩汩的烧水声和哗哗的洗碗声。

她缄默地收拾完一切,从厨房出来,他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面色潮红,身体滚烫,睡觉都眉心蹙起,极不舒服的样子。

她拍了拍他的脸,小声道:“魏孟崎,去**睡。”

毫无反应。

未果,她瞟到一旁只剩空盒的温度计。

她在他手臂腋下轻触,从他环着的双臂中抽出,举起眯眼看了会儿。

38.5℃。

沙发虽不宽,但够长。她费力地把他身子全挪上沙发中心,翻了床被子给他盖上,又半哄半喂让他吞了退烧药。然后,蹲坐在沙发前,细细看他。

拢起的眉心,紧抿的唇,睫毛浓密而长,投下一片阴影。眼窝深邃,眼距宽,笑着看你时温柔又专注。

没了往昔游刃有余的笑,现在的他脆弱而柔和,生生激起了她对他的保护欲。

某一时刻,当弱小的女人对强大的男人产生保护欲时,说明了什么?

说明那一刻,你爱他如生命,或又胜过爱你的生命。

浑然不觉中,手指已经贴上他的面容。从额头,眉毛,鼻梁,嘴唇,一直往下,到喉结……期间他皱眉,咳嗽几声,睡梦中也不安稳。

她亲了亲他的脸颊、阖着的眼,双臂环上他的肩,脸贴上他的发,亲昵低喃:“还以为自己是钢铁侠呢,糟蹋身体……生病了,难不难受?”

他的鼻息扑在她的小臂上,灼热烫人。

“她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她的手拂开他遮掩的碎发,痴痴凝视,是在他目光下看不到的神情,“不然‘崎路向心’,究竟是指什么。”

没有人回答。

他的呼吸起伏平稳,她眼眶酸涩,闭上挨着他:“你是把我,当成了她后,才爱上的吗?”

2)

甘陶请了半天假,带走了魏孟崎家中自己的物品。

二人协商后,她坚持的结果是:暂时分开,一切等他处理完和阮心之间的事,再重新讨论,是否继续在一起。

那天,魏孟崎那双眸子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她背脊发凉,熬到她手心湿黏,才听他说:“所以到头来,我又被你分手了第二次。”

甘陶摇头,轻声说道:“我无法保持平和的心,去面对她和你纠缠于往事。暂时分开,是最好的决定。如果你愿意回来,我就在这里,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她……我不会纠缠的。”

他沉声道:“如果我是当局者迷,那旁观者的你呢,又真的能将这些年算清吗?”

真要算,怕是早就如乱线成团,纠缠不清。

甘陶只是笑了笑,偏头去看窗外,不再多语。

她从来都不是旁观者,而是彻头彻尾当局者。在以“他的爱”为名的戏里,演绎的开始和结局,都孤注一掷,不留后路地奉上真心。

正因为那颗心太活,太烫,太显眼地搏动,才太脆弱,太敏感,太容易受伤。风吹草动酿成大错,易死,易冷,亦无力挣扎而就此停滞。

到头来,还是分开了。

甘陶比往昔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由此带来的两个结果:一是她争取当上了新项目的负责主管,定期要出差进修,与合作高校的专业课堂讲座也首当其冲;二是她的微博私信,不断收到言语攻击程度高低不一的嘲讽谩骂,甚至还有一个长期诋毁她的微博小号,捕风捉影地提到崎君近期微博更新最新漫画,却没有给她的微博点赞,是发现她的人品存在极大问题后,不屑于同她再来往。

毫无前后逻辑所言,这个世界,无缘无故,此消彼长的怪事不胜枚举。希冀温柔以待的前提,是你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和平和的心,接受来自世界恶意的揣测和攻击。

当然,多数的私信还是存在与她打探八卦信息,也有个别线上咨询心理问题,她也会尽可能地抽取回复。

直到最后,无可奈何之下,她置顶了“线上咨询你提我答”的进入链接,关闭私信。

自上次一别,甘陶也没再见到过阮心。

阮玉军先生的书画,她曾听爷爷提起过。

那是位在中国山水画中有着极高天赋的艺术家,他逝世那年,老画家还曾幽幽叹息说,这个世界至情至性者又少了一位,天妒英才。

而后回忆,她才恍然大悟,去年年底文化宫的那场水墨油画展,那幅恬静淡雅的长南水乡画作者,便是阮玉军先生。

她猜测,阮玉军先生同阮心之间,有着和魏孟崎创办文化出版公司多多少少的联系。他们二人之间,该是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回忆。

曾经的信仰,曾经的梦想,曾经的羁绊,曾经的爱与恨。

在她看来,多么炙热,就有多么炎凉。

其实还有一点甘陶未知,魏孟崎之所以能得到文化宫画展内部门票,便是因为那几幅阮玉军先生的画作,都是他从国外或是各地高价买下,捐给文化宫。

他是那场画展最大的赞助商之一。

只不过这些,魏孟崎从未提及过。

老画家的状况的确说不上好。

看上去红光满面的,但是越发嗜睡,身体底子越来越虚。福利院的其他老人旁敲侧击地暗示:这就是回光返照的现象,预示着该准备后事了。

甘陶静默,十月的烈阳顶头照下,眩晕发热到几度站不稳脚跟。

这七天假期,她又成了福利院的常客。

陈姨悄声凑到跟前安慰她:“人老了,精神肯定不比年轻人。甘大爷常年病着,身子虚是正常的,这不该吃该喝该下棋,好着呢。”

她接替了义工的活儿,端着一大盆要洗的衣物到洗衣房,长袖外套抖开,衣袖内侧暗色的痕迹尤为明显。

她静静看着,指尖轻摩,颈后渗了汗。

甘陶卸了力气,手攥着袖子垂下,胸膛猛地起伏,迅速地凑到鼻间一嗅。

动作定格,唯一在滚动的,就是她眼眶里翻腾的水意。

回到房间,老画家仍在。

她神色无恙地放了盆,抽了个干净的玻璃杯,提起水壶往下倒水:“怎么没跟银奶奶去棋牌室?”

“睡个午觉,晚点再去。”老画家道,“好久没见到小魏了,他工作很忙?”

老人们还不知情她和魏孟崎的状况。

甘陶思忖片刻,终究怕老人家操心,又不愿兜着揣着,选择据实回答:“我和他已经分手了。”还是补上一句,“和平分手。”

老画家戴着金色边老花镜的眼睛望过来:“什么时候的事,我跟他奶奶怎么没听说?”

“上个月了。”甘陶蹲在床沿,仰头望着老画家,平淡岔开话题,“爷爷,国庆这么长的假期,我陪你回长南,怎么样?”

“回去做什么?”老画家淡淡一笑。

甘陶盯着他的双眼:“你不是一直想回去看看吗?反正很近,我们坐车也一会儿就到了,我陪着你。”

她知道的,他始终心存遗憾,那瓶泥土,不能使他飘**外乡的灵魂回归原乡。

“原来的家啊,早就变样了。”老画家颤颤巍巍地起身,甘陶连忙扶过他,安置在藤椅上坐下,“回去了,也没有熟悉的人,何必。在这里啊,挺好。”

甘陶倏地想起袖口的那摊血迹,心堵酸涩。

她的心慌慌的,她还能陪他走多久呢?不,应该是,他能这样陪着她长大的时光,还有多久呢。

老画家牵过她的手,温和看她:“陶陶,小魏不好吗?爷爷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那你看我呢,适合他吗?”甘陶鼻子堵得慌,闷闷垂眸。

“不要只问别人怎么看,问问你自己怎么想。”他转过甘陶的手腕,按上她自己的胸口,“回想起他的神情,是带着光辉的,那是无法骗人的。”

甘陶扑哧轻笑,对于这句文绉绉却深有感触的话,眼睑微润:“爷爷,你怎么荣升成情感专家了?”

老画家面上笑意浅浅,贴靠上椅背,阖眼轻叹:“陶陶,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人生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所有日子。快乐的也好,难过的也罢,相爱也好,不爱也无妨,你们待在一块儿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在今后的回忆里不断回放,弥足珍贵。”

所以甘陶从未后悔过,她感谢魏孟崎,是他给了她人生中最值得珍藏的一段初恋,给了她温柔至胜的时光。爱情让她变得柔软亦坚强,让她更加尊重缘分,尊重爱人,珍惜付出,期盼未来。

蓦然回首,爱恨痴念,一晃之间,转瞬即逝。

甘陶凝视老画家安详阖眼,似已熟睡的面容,轻声问:“爷爷,你这一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等到了和银奶奶重逢的时候吧?”

隔了十几秒,甘陶刚从**替他扯了毯子,盖上之余,他缓缓睁眼:“不是。”

“嗯?那是什么?”

“最不后悔的,是那年把你从晨曦孤儿福利院里带出来。这些年多亏了你陪着我,爷爷才能活得自然又快乐。陶陶,你是爷爷最大的成就,爷爷很羡慕你啊,你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年轻就是最大的勇气,等待是漫长而痛苦的旅程,只有所爱在身边,才能将这场单人旅程结束,抵达重点。”

甘陶想起了去年年底,陪着老画家去看的那场新人画展,那幅题为“此爱山海”的画——

所爱翻山海,山海不可平;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此爱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3)

银蔻的脸色很不好。

甘陶陪着睡完午觉的老画家出门转悠,儿童区连着娱乐室,远远就瞧见了从里屋走出来的银蔻,还有身后跟着的高大男人。

甘陶微微恍惚,脚步一滞间,老画家嗬嗬的笑声传入耳膜:“真巧,小魏也来了。走吧,我们过去打个招呼。”

“能不能不去?”甘陶小声嗫嚅。

老画家恍若未闻,她咬唇瞄了他好几眼,就此作罢。

将近一个月没见的前恋人,狭路相逢间,表面上看着都还算淡然自若。

银蔻偏头看见了甘陶,小碎步就朝她走来,身后无可奈何的男人上前搀扶,被她不乐意地甩手瞪目。

祖孙二人闹变扭了,还有点可爱。甘陶暗暗心想,抿唇想笑,收敛着,不敢多露。

本以为相安无事,无非是打个照面。但当他们二人间距离不断缩小,他跟着银蔻停在她面前时,那种恍惚怅然的思绪翻飞油然而生,不自主地就盯着他身上某一处发呆,神若痴迷。

银蔻焦急地连唤两声她的名字,她的目光才从他黑色光泽的猫眼袖扣上堪堪错开,飘忽地对上那双又气又愧的视线。

“小陶,阿崎说,你们分手了?”银蔻直入主题。

甘陶被问得一愣,下意识抬眸瞄了眼银蔻身后高大挺拔的男人,那双熟悉的眸子不动声色,静看她。

老画家反而淡定颔首:“午睡前听她说了。”

银蔻瞪眼:“这么说,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甘陶急忙打圆场:“银奶奶……”

老画家不慌不满地截断她:“看来是。”

甘陶:“……”

银蔻气急败坏,指着魏孟崎又是一阵没来由的数落,然后满怀歉意地拉过甘陶的手,替孙子求情,无外乎是希望他们能重归于好,忘却不美好,继续走下去。

甘陶从未见过银蔻这副模样,她向来端庄典雅,人前发怒的场合寥寥可数。

讶然同时,她急急地安抚银蔻:“银奶奶,我们分手不是谁犯错了,我们是和平分手。有些事情需要考虑一下,给对方一个空间而已。”

银蔻紧拧魏孟崎手臂的两指一顿,哼了声,又毫不留情地给他的肩膀来了一掌:“你不用替他说清,他刚才也承认了,是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才导致你难受要分手的。你这么好的姑娘,是他没眼力,不懂珍惜!”

甘陶还没晃过神,银蔻挽住她,连连叹息:“你多好啊,陶陶,奶奶真喜欢你。是魏家没福分,你如果真对他没了心思,那银奶奶就收你做干孙女儿,竭尽全力替你找个好婆家,以后,我们家就是你的家,护你一世!”

当天,两位年轻人陪着自家爷爷奶奶在食堂吃晚餐,路过的一些熟稔的老人知道他们两家的事,还笑着问什么时候办酒席。银蔻礼貌得体地回应,就是没透露二人早就分手的一丝一毫讯息。

夜晚餐后散步消食,银蔻对此冷哼道:“家丑不可外扬,阿崎干的坏事,这么多年了还得我这个当奶奶的替他收尾。”

魏孟崎悠然跟着,还嫌不乱硬是添堵:“劳您挂心,我六岁被送上少林寺时,早知道就干脆剃度当和尚,省得下山来祸害您。”

银蔻被噎得气不打一处来,叽里呱啦念叨一堆,闹心得不行,气呼呼地走来挽着甘陶。

又没过多久,本来甘陶和老画家,魏孟崎和银蔻双人并排走的情形,变成了老画家和银蔻走前头,甘陶同魏孟崎像随行护卫一样走后头的场面。

十月入秋,夜里习习凉风卷来桂花清雅香气,一时恍然沉迷,步伐也随之放缓。

深吸几口气入脾肺,满满桂花香盈满心田。

她摇头晃脑地盯着地面,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桂花的香气能远远闻到,这么清晰呢。其他花怎么不香飘百里一点。”

她想起过去在晨曦孤儿福利院中,金秋十月,金灿灿的桂花树成了小孩子们欢呼围着跑转儿的最佳之地,小男孩儿们抱着小棵的桂花树拼命地摇,小女孩儿们张开手臂在桂花树下转圈,上演“仙女下凡”。

“因为桂花树就算不是种一排,也会连着几棵。”有个声音回应她。

甘陶原先因着回忆而上扬的嘴角,在猝不及防听到这回复后,弧度僵了两秒。

她望了眼那一排的桂花树,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耳根脸颊臊意起伏。

她怎么忘了,他还走在身边。

甘陶闷然疑惑,她完全是气音嘟囔,他怎么会听得到。

一个月来的第一次并肩行走,第一次对话,气氛暧昧而尴尬,那时不时相互摩擦蹭过的衣袖,还有那若即若离的,独属于他的男士香皂气息……

萦绕在她心间,忽上忽下的,不止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幕。

就算离别时再平静,当那个让你魂牵梦萦的人再出现,曾经梦里花落的红尘烛光也会卷土重来。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的余光,都会被他的举手投足所牵引。

他自云淡风轻,而你溃不成军。

“今晚回去吗?”他偏头看她,问道。

“不回。”

她目视前方,借着脚底坑洼的路,往一旁绕开了些,不动声色地和他手臂相触的距离拉开十厘米。

很安全。她余光微瞟,将将收回,脚下一崴,心瞬间提上嗓子眼。

一双手比她下意识摆正身子的神经反应还快,扶住她。

半边后背,实打实挨上他的,半边胸膛。

“小心点。”魏孟崎扶正她,手未落,“这条路的确不好走,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话语落入耳中只觉极为言外有意。

她扭动手臂肩膀,挣开他滚烫的手掌,狠狠剜了他一眼。

“你的意思是,我一定会栽跟头?”

他收回手,自然地插进口袋,恢复了清淡如水的神色,开口:“难道你刚才是在跳舞?”

甘陶被呛得无话可说。

踹走了让她崴脚的那颗石头,头也不回地离开。

墨蓝色的巨大天幕笼罩下来,小道路灯“啪”的一声,亮了,像极了元宵花灯日,孩童们手里拎着的珍珠蛋灯笼。

“走慢点,这里接近荒草地,路更凹陷。”他提醒的声音伴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尾随而至。

“栽了一次,哪里还有第二次。”甘陶加快脚步,欲追上前方的二老,“多谢提点。”

“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吗?”

“摔倒了再爬起,没关系的哦。谢谢你的提醒呢,我会谨记的哦。”在黑夜中尽情地翻起白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

“逗你的,你真无趣。放心,栽了也不会把罪名扣在你头上。”

“……”

一晃眼,那两位散步的老人,已不在视野可追踪的范围内。

一时之间,甘陶也不由自主停下,四下张望,不知该往哪儿走。

身后的人三两步跨到她面前。

他说:“我不怕你栽倒,因为我一定会扶起你。但我怕的是,你拂开我的手,不让我碰你。”

黑暗下,草丛中的蟋蟀蛐蛐,上演每夜不变的交响乐。

甘陶心跳怦怦怦地震着耳膜,仿佛在回应这场自然音乐会一般,它们是乐手,她就是鼓手。

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又不是小孩子,怕什么摔跤。”甘陶小声顶回,转身,一股脑往前走。

打脸的瞬间往往让人应接不暇,猝不及防——

她脚踩一处泥土地,却不知是个小坡,顺势单脚滑下,身子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膝盖一弯,跌坐在地。

“啊——”急促短小的低呼,她的心脏像跌落悬崖的人,冲到嗓子口。

魏孟崎眼疾手快长迈一步,扯过她的手臂,阻止她往下滑的惯性,用力拎回,搂进怀里。

电光石火的五秒,她尝尽了大起大落。

她大口喘气,脑子空白,只记得一件事:魏孟崎,唔,是魏孟崎,是他……

恍若听见她心间喃喃,他抱着她不撒手,轻拍她颤抖的肩、背,吻她的发顶,低低安抚:“没事,没事的,一个小坡,我在这儿,我在。”

熟悉又眷恋的体温,无数次回忆的拥抱,他温柔又安心的低语。

都是她的梦,都是她爱的。

那些青天白日里的矜持淡然被束之高阁,她放任自己沉沦在这样久违心动的怀抱里,情愿就此一场山崩地裂,暴风海啸,将他俩湮没,可以毫无顾忌地,溺死他怀中。

4)

国庆收假最后一日,甘陶收拾简易的行李,返回市区公寓。

她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满怀恶意和黑暗浓浊的一天,眼膜被万剑穿透,血淋淋,滴在她心口。

不是失望和愤怒,而是震惊和恐惧。

你体验过那种爬满全身,阴森诡异的感觉吗?

四下静悄悄,一切无常,却仿佛背后的某个角落,或许是门底,或许是墙缝,抑或是路过那个人不经意瞟你的那一眼……种种你平时不在意,不可触及的小地方,有一双眼睛,带着静如死灰般的沉寂,盯着你。

甘陶的公寓门口,一整扇门,被贴满了撕下的彩色漫画,画面场景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唯一的相同点——

诡异而血腥。

她慢慢地走上前,眼神晦暗地紧盯那满门的“狰狞面孔”。良久,她才找回手臂上的力,扯下一张女人倒地呕血,白眼翻起的特写画面的漫画图纸。

那红色的箭头,划出一道鲜红的印记,指着上方被写上的名字:一只陶宝。

满门的崎君漫画,死者都用红箭头标明出了,她的微博名。

她也不知在这扇门前待了多久,久到左邻右舍围上她,久到房东阿姨在她耳边喊话,久到她压着眼冒金星,满身鸡皮的恶心眩晕感,撕扯下揉攥在手心,又止不住浑身颤抖,掏出手机,对着满门的恶意连拍了几张。

房东阿姨急红了眼,拉扯她的手:“你这时候拍它来干啥子哟!”

“证据。”甘陶压着喉咙眼儿颤抖狠憋的情绪,难如登天地挤出这两个字,话出口中,难受得几欲呕吐。

街坊邻居纷纷致言——

“没看到什么人来啊!”

“肯定是有病吧,搞这种恶作剧,报警!”

“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这种老式公寓小区,没监控,保安差,早就想投诉了!”

“姑娘,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赶紧报警!一个人住的话,找朋友来,或者回你父母那儿,别在这儿住了!”

“……”

“退租吧,姑娘。”房东阿姨低声劝,欲言又止道,“你看这样一弄,人心惶惶,到时警察一来,弄得附近人人都晓得,我、我也不好做啊!而且也威胁到你的人身安全了,这次是贴画,下次……”

“砰——”

门被重重甩上,有几张漫画纸飘落在地,围在门口的人如遇见传染性病毒般,纷纷往后退了一步,避如蛇蝎,生怕霉运挨上他们。

海珠紧搂坐在沙发上的甘陶,无论怎样护她在怀里,她凉透颤抖的身子,都无法回暖平静。

老宋在跟到来的警察交涉,男警官手下不断翻阅那一摞撕下的漫画纸,神色肃穆。

女警前来安抚两句,让甘陶配合他们做笔录。

“要不要给魏孟崎打个电话?”海珠声音放得极低。

“不要。”甘陶嘴唇煞白,毫无生气。

他若出现,她必定号啕大哭,溃不成军,而他必将替她解决完所有事。

这样,过去分开,岂不都成了笑话,有何意义。

虽然海珠也真笑话过她:“爱折腾,不把自己活成言情剧里的悲情女主誓不罢休!”

签了笔录,老宋和海珠联系人,帮忙甘陶连夜搬离了公寓。

一整日的身心折腾,甘陶疲惫至极。等进了卫生间,哗哗的水流自头顶倾泻而下,她捂实了嘴,泣不成声。

恐惧、愤怒、伤神、空洞……她觉得世界天旋地转,想要天地就此毁灭不过如此。

蹲下抱着膝盖,眼泪混着花洒水滑过全身,哭到脱力。

最后,海珠连连拍门不得回应,门内除了水声别无它音,她心急如焚,撞开了门。

眼前的场景让海珠眼圈倏地一红。顷刻惊愕后,她反手关了门,关了水,扯下挂在一旁的白色浴巾,把甘陶浑身一裹,双臂张开抱在怀里。

“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让你暴露在众人视线,也不会……

“一看就是崎君的私生饭,这年头除了残害明星,连普通的漫画家和朋友都不放过,太恶心了!

“别怕,因为你的微博有你所在地域和公司地址,说不定有私生饭佯装你的案主或者朋友,骗过你的同事来找你,然后摸到了你的公寓地址,才干出这种事。索性只是想吓吓你,没有真的舞刀弄枪,不过谅他也不敢。法律在上,人人平等!

“好了,咱们先把衣服穿上,明天上班,去公司请示一下领导。随意暴露工作人员的住址,又这么轻易被蒙骗,未免太不人道了。”

海珠边劝边哄,老宋在门口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海珠扬声回头:“没事!这里有我!你先联系看看你警局的朋友。”

“好,你今晚陪着她。”应了声,人走了。

海珠替她擦干发丝和身上的水,把睡裙塞进她怀里:“你把衣服穿好,赶紧出来啊!我出去等你。”

等人恹恹地出来,一看眼眶红肿,鼻头也红,一副哭惨的模样。

“难道爱一个人,就要以伤害和他关系亲近的人为代价吗?爱屋及乌,为什么做不到呢?”甘陶突然说。

海珠一怔。

海珠捧住她的脸,盯着她的眼,温和而充满耐心地说:“陶宝,爱屋及乌是爱的升华,只有澄澈的爱才能达到的至高境界。那些因为爱而不得,想要寻求毁灭的,从来都不是爱,而是疯狂失智的占有。有些占有能迷途知返,将真爱实现;而有些占有,从他毁灭他人的那一刻开始,也在走向地狱的路上。”

拥着失魂落魄的人儿回主卧,途经堆满箱子的客厅,和老宋交换了一个眼神,海珠稍稍安心,关了房门。

主卧的茶几上,安静地摆好了两杯红枣枸杞茶水,还有三分之二满的茶水水壶。

海珠对自家老公的心有灵犀十分满意,哄着甘陶喝水,又找出吹风机替她吹头发。

等甘陶吹干头发,海珠收了吹风机:“早点睡,明天是上班还是……请假?”

“当然上班。”甘陶闷闷瞪眼,灌完茶水,掀被上床,“一堆事没做,退租,找房子,配合警方调查,公司那边我也要查一下……烦死了,人心险恶,总算见识到了。”

海珠也滚进被子,摁灭床头开关,悬在头顶的灯,暗了。

闺蜜二人挨在一起,亦如那年十六岁缩在同一个被窝聊悄悄话。

“旁敲侧击地问,也许真有人警惕性不高,说漏嘴了,也不是故意把你的地址抖出来的。”

“嗯。”黑暗中,海珠的陪伴让她稍稍淡忘了那血腥恐怖的白日画面,她小声问,“如果魏孟崎知道,会不会觉得是他的漫画害了我,从此以后……”

“不画连载?别啊!”海珠的声音陡然提高八分贝。

“看来还是漫画比较重要。我想说的是,他会不会就此……远离我,不只是在微博,还有现实生活中?”

“离开你做什么?”

“因为他觉得给我造成了困扰和伤害。”

“可这跟他无关。”

“我知道……就是间接缘由。”

海珠停顿片刻,恍若真的在前思后量:“我觉得遇上这种事情,他要是真的离开,那根本不是放手,而是逃避。屁事一堆没解决,还拍拍屁股走人了。所以,真正的爱是共同面对,当风雨来临时,你只需紧抱在我怀里,就算不能一滴不漏地全部扛下,也能最大降低你的伤害。”

甘陶静默,侧身躺着,压着心跳,能更清晰地听见它在胸膛搏动。

良久,她翻了个身,才轻声开口:“我很爱他。”

海珠脑回路没接上这频道:“啊?”

“所以他如果真的选择阮心,我也会祝福他的,这是我最后的妥协。婚礼……无论如何我都参加不了。”

“咳,陶宝,我们好像跑题了。”海珠郑重其事道。

甘陶闷闷地将手臂搭上额头:“这是自然延伸意。”

“OK,那我们来总结一下,今天就画上句号,充满勇气地迎接明天,好不好?”

“老师请作答。”

海珠自胸腔震颤地笑了。

和那年一样,她们睡在同一张**,但远没有现在的大、软,也没有现在的温暖、舒适。她因为讲到什么话题,惹得海珠直发笑,当时的海珠也是这样,笑得床都好似在抖,却是畅快淋漓的舒心快乐。

一切都在变。床在变,室温在变,环境在变,世界的善意和丑陋在变,爱与罪在变,时间在变,皱纹在变……

海珠没变。

还是当她一遇到艰难险阻,哭泣痛苦,就会护犊子一般竭尽全力抱住她,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一些丧失思考能力时,需要知道的道理。

海珠背着她们之间的情谊,翻山越岭,从未停下脚步,一直在她身边。

甘陶也没变。

她们一如那年十六岁,青春无邪,将一杯红枣枸杞茶的暖暖闺蜜之情,延续至今,无愧真心。

海珠轻挪,挨上她的枕头,握住那指尖泛凉的手:“如果他爱你,不要害怕他会离开,不要祈求要他离开。因为在他看来,你逃避他推开他,无外乎是你将他割离自己的身体,没有根的树,怎么活,落叶归根啊。”

魏孟崎曾经告诉过甘陶,她是他灵魂的原乡。

她替老画家寻了故乡的泥土,替银蔻找到旧时挚友,替案主指引人生的意义。

她一路都走在,替别人寻找故乡遗梦的路上,却浑然不觉,自己也渴望安定归乡。

“他爱你,一定会从地面扶起你,从深渊拉回你,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寻回你。他会来找你,并且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