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千泽在采药的时候很没种的在流眼泪。
当然,这和他的性格没关系,他虽然性子很痞,嘴上有时候有点坏,但是究其骨子里,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男人。既然身为一个男人,就不会那么容易因为一点小事而流眼泪。
是因为他在从土里挖出来的药草,具有的强烈熏香的缘故,刺激了泪腺,忍不住,才会流下眼泪的。
他才不是那种爱哭的男人。就算真有什么伤心到不得了的事了,他也不见得会像个女人一样,嚎啕大哭着,很难看。
这么多年,哭的完全没有形的只有一次,仅有一次。就是那次在中国城,听见宋安喜和阎少安在一起说的那些话之后,自己冲动的跑上前去,面对面的,被阎少安以那样的态度和冷冰冰的话语所拒绝时,实在没有办法,就在宋安喜的面前痛哭流涕了。
也只有那么一次。
他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已经过了会因为挫折或者困难而难过到流眼泪的时段。
他历经过很多事情,七岁之前在皇宫,那些天真无邪的日子里,再如何的干净透明的岁月,也是隐隐约约透露着一丝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
那时虽小,也懂得了权力和皇位之间的关系,更加明白,自己身边和自已一起玩,一起笑闹的胞兄恩鸿轩,以后就是自己的主子。
他从来没有想要争夺皇位的意思,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适合坐在那个孤家寡人的位置上。
他想要很多东西,都是一些温情的,美丽的,带着暖暖的感觉的,有光泽的东西。
阳光、草原、大海,无数的各色各样的人们,还有那,会呼啸而来,围绕在身边,令所有不自由的人都会艳羡不已的名曰自由的东西。
皇兄是了解他的。正如他了解他最亲的亲人一样。
皇兄是个拥有雄才大略的人,富有责任心,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过几岁的年纪,便已经沉稳得让年长的老师们都会很惊讶。
而他不一样。他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只是一个孩子,被皇兄永远护着,不愿意长大,愿意当这个世界是个最大的,最好玩的游戏王国的孩子。
宋安喜曾经这样对他向她无意识的倾诉时,讲述自己的“梦想”的时候做出以下评价:
童心未泯。
是啊,或许真的就是童心未泯,或者,通俗直白一点说,是他舍不得泯灭自己的天真。
至少,对于那样一个冰冷的皇宫来说,天真点好,胜过什么都懂之后做出来的老成世故。
他不想成为皇兄那样的人。
还以为这一辈子就会像小时候那样,陪着皇兄长大,然后被当上了皇帝的兄长封为某个王爷,再然后,就当个闲散的王爷,逍遥自在一生。
其实现在想想,那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自己无忧无虑,有皇兄庇佑,即使遇不上后面这些人,但同样,也不必遭遇那么多苦痛哀伤。
可惜世上的如果很少的。
七岁那年,他的皇兄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在皇宫里护他周全了,万般无奈下,皇兄想出了一招偷天换日的法子,给他喂了掺着假死药的糕点,借着阎晋进宫述职的时候,托阎晋把他带出了宫,对外宣称,是他暴毙,尸体已经因为生病而烂掉,难以辨认。
皇兄的意思他当然明白,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在宫外可以继续自己无忧无虑的梦。只是有一点是皇兄没有预料得到的,那就是他看错了,选错了帮手。结果,当时还是朝中大臣的阎晋误解了皇兄的意思,站错了边,真把假死后的他当成了真死的人,不顾皇兄叮嘱他好好照顾他的话,一出宫,就找了个偏僻地方,埋了他。
好在阎晋胆小,做事不细致,又怕多人知道而走漏风声,所以自己一个人动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短时间内挖了个浅浅的坑,将他扔进坑里,松软的土也没怎么夯实,就那样松松垮垮的埋了他。
还好是这样,否则,等他从假死状态中清醒过来,发现的如果不是透有微微月光的土质,而是严严实实的土层,他根本不可能再从土里爬出来,被袁朗救了,再活到现在。
然后就遇到了幼时随阎晋一起进宫的,小自己一岁一点的长大版本的阎少安。
他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楚了,不太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阎少安时候的细节,甚至第一面的时候的情景,都忘记得差不多了。唯一记得清楚的,是阎少安当时看着他的那个眼神。
不同于皇兄,不同于太监宫女,不同于那些野心勃勃或者居心叵测的大臣们,阎少安的眼神有点像春天的风,让他觉得温暖。另外一种,皇兄给不了的,异样的温暖。
长大了很久之后,他才慢慢的明白,那种温暖的来源,叫做心动。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阎少安是个女人,但是,当时他就已经有了觉悟——他从来都不觉得,作为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心动是什么要不得的事。
被袁朗救了之后,两人辗转流离于世间,基本上见过了所有人世间的辛酸苦楚,也见识过那些平凡人之间的喜怒哀乐,他知道,那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后来随袁朗从军,在军营里没有女人的存在,男人之间难免擦枪走火,分桃断袖的事情并不是罕见的,见惯了,也就麻木了。再然后,每每看见别人之间的暧昧横流,他心中就会浮现出某个小小的,幼年时候的影子。
那时候他其实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此生,如果还有机会遇到阎少安,不管前尘往事如何,他一定会努力的,和阎少安在一起。
却只能自己想想而已。
他不是不知道世俗对于男子之间的爱恋有多大的偏见。所以在那个难以言表的情欲之外,他费尽心力在上面加了一个牢固的叫做世俗眼光的罩子。
他告诫自己,不要轻易表现出他想要的心,因为他想要的,不代表阎少安也想要。
毕竟,阎少安跟他是不一样的人。他现在基本上算是彻底的黑户了,这个世界有他不多,没他也不少,没有多少人是真正需要他的。有个叫做袁朗的魔族朋友,历经沧桑,看淡生死,即便紧张身边人的生存状况,也还没有到非他不可的程度。
他有这个自知之明。
阎少安却不一样。阎少安有一个很大的家庭,有很高的从商天赋,是万里挑一的商界天才,相比于他的胸无大志来说,阎少安是个真正能够让更多人觉得生存容易的那种人。
至少,阎少安给其他人带来的,是更多的,更好的生存机会。有工作,有赋税,有源源不断的有效货物,这就是阎少安对这个世间最大的福利。
不像他这种,很早以前已经确定自己要一辈子游山玩水,顺便游医救人的小郎中。
没有想到的是,他真的如同满心希望那样,有朝一日,再次遇到阎少安。
那是袁朗辞掉了大将军的职位,一心从商,想要换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在极短的时间内,以惊人的魄力和让无数人咋舌的手段,袁朗迅速成为了恩国乃至全世界都数一数二的大商家,并且把原先第一的富商阎家给甩在了身后。
阎家是个明白商界规则的世家。自然知道,合作才能共赢。所以才会派人来商讨合作的事宜,却未料到,派来的人是阎家年青却才华横溢,令许多商界前辈都为之赞叹欣赏的天才式人物——阎少安。
自己年少时候旖旎之梦里面的朋友。
那次相见有点像是在做梦,可是做梦不至于那样真实而美好。袁朗心细,也听他说过他的那些前尘往事,知道他和阎少安之间曾经的交集。所以在谈完合作之后,就故意先一步找理由离开,让他和阎少安单独一起聊聊过去的事情。
本以为阎少安或许已经不记得从前的往事。
结果,阎少安却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样子。
他当然猜得到是什么样的原因,他和当今皇帝恩鸿轩是双胞胎兄弟,虽然这些年来饱经风雨,艰难困苦历经无数,让他这张脸变得不太像是宫里面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兄,但是,五官模样,大概轮廓还是极像的。
更何况,他还故意站在最显眼的地方,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想要看看,阎少安是否还记得自己。
阎少安当时笑的很好看。
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极了他记忆里面的小孩版本的阎少安的笑,温和,也温暖。
虽然没有想过上天如此眷顾,让他重新遇到阎少安,但是,他并没有因此心生过多的想法。再怎么看,阎少安也是和他预期中差不多的样子,青年才俊,风华正茂,除了长相有些阴柔以外,综合起来,也该是多少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想要喜结良缘的对象,再如何暗恋,也不可能轮的上他这种人。
还是一个男人。
却在隐约的自嘲中等到了让他足矣惊讶到忘记自己姓名的结果。
阎少安向他婉转的示爱了。
现在回忆,他想当时的自己脸色一定非常震惊而看上去十分难看,所以才会给苦苦等了很久答复的阎少安以那么大的打击。
阎少安定是以为他是要拒绝“他”了。
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会拒绝阎少安呢。只是,长年累月所积攒下来的,护住自己不应该有的绮念的那层叫做世俗的罩子,让他在第一时间只能自然而然的反应说,对不起,我对你没意思。
阎少安不是他这种,即使被所有人指着脊梁骨骂,也觉得无所谓的小屁民,阎少安的知名度,受仰慕程度,被别人的期待度都远远胜过他这样的存在。
他不要拖累阎少安。
只能拒绝。
却不想,即使遭到那种明明白白的拒绝,阎少安也没有放弃的意思,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示着,想要和他在一起。
说实话,他很心动。但是心动归心动,理智尚存的情况下,再怎么心动,也只能独自忍着。他在军营里,看过了太多的分分合合,同性之间,在没有了袍泽的牵绊后,不再当兵了,大多的结果只能是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他了解那是种怎样的缘由造成这样的情况,男人都难以简单的逃脱某种欲望的控制,一旦性起,自然是想要舒服了事,很少会想到以后的结果。再说了,男人和男人之间多方便啊,做完了,还可以继续当没事发生过一样,毕竟,没有女人会知道自己的男人和男人的朋友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男人自已也不会当这种事叫做事。
没有多少人是真正因为喜欢,才在一起。
即便是有喜欢在里面,因为世俗的压力,男人也很难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如果不是在那另一个时空里,有一个叫做宋安喜的穿越中国人突然出现,给他鼓励,告诉他要珍惜能够珍惜的眼前人,或许,他真的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毕竟,要和一个“同性”在一起像爱人一样相爱,是多么不为世俗所认可。
费尽心思,想尽办法,只想挽回被他皇兄因为迁怒阎晋当年的所作所为,而下令成为他终生奴仆的阎少安的心,竟然在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的情况下,给自己服下那种会损伤身体的假死药,来骗回了阎少安的心。
假死又醒来,才知道,原来阎少安竟然是个女子。
说不清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但是惊讶的喜悦是不可避免的。惊喜到,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腔一样。
那时的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去想过,为什么,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阎少安都没有告诉他,关于她自己真实性别的秘密。
想来,自己当时其实只考虑到了自己的想法,却没有顾虑到,阎少安的心情。
现在才知道,阎少安并不是如同自己想象中那样,那样的想要和自己在一起。所以才会竭尽全力,去隐瞒她其实是个女子。
就那样,他就整整蹉跎了阎少安七年的时光。还是最宝贵的七年。
“纪千泽——”
熟悉的声音从山的半腰处传来,反复的,一声一声的呼唤着他的名字。
纪千泽愣了一下,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站起身,看向半山处。
丛林掩映,山道崎岖,蜿蜒之下,根本看不到有人的身影。但是那个声音他是一定不会听错的。
“纪千泽——”来人继续大声喊着,似乎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打算。
“我在这里!”纪千泽终于反应过来,赶紧也大声的,冲着山腰上的人喊着。
隐隐约约的回音在山谷间回**,等回音稍微平稳些,那人又才喊道:“下来,顺着山道走,我等你!”
不由得咧嘴笑。
纪千泽心里暖暖的。被阎少安来寻找,不管如何,他都会觉得,自己是有存在感的。
安喜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不甘心,也不死心。他实在不愿意,就这样,一点儿都不努力的,就因为一次拒绝,而彻底放弃阎少安。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不会使用诸如欺骗的手段,来讨回阎少安的真心了。就像安喜说的那样,阎少安在另一个时空奉陪了他七年,现在,该换他来偿还那七年的岁月了。
至少,这样对阎少安来说,才是真正的公平。
说这个话可能有一点不合时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自己心里有个不安的感觉。他总觉得,或许,就算他奉上未来的七年,阎少安也不一定会真正回头看他一眼。
那种,像是情人之间,会认真的注视的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