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在一九二〇至一九三〇年间,上海租界内,绑票路劫之案,真个是没有虚日。绑票是对于大资产阶级,路劫是对于小资产阶级,我曾被路劫过三次,想他们对我视为小资产阶级的了。再说,那种路劫行为的人,专剥去行路人身上的衣服,上海白相人的行语,叫作“剥猪猡”,我曾三次被剥,又得了这猪猡的雅号,真令人啼笑皆非。这种事,在当时觉得有些惊恐、恼怒;如今想起来,还觉得有些滑稽可笑。
我已不记得哪一年,也不记得是何月何日,总之那个时候是冬天。我家住在邻近北火车站的爱而近路,每夜从望平街报馆里回去的时候,总要午夜两点钟,看过报纸的大样后,方才可以离开。从报馆里回到家中,自南而北,要经过一条极狭的路,叫作唐家弄,这唐家弄虽然既狭且短,但横路极多。某一夜,我报馆里事毕以后,即坐了人力车回家,车子刚到唐家弄中段,便有两人从横路里窜出,拦住车子,一人抽出手枪,向人力车夫背上抵住,人力车夫只得把车子停下来了。然后他把手枪移向我,叫我走下车子来。另一个,便动手剥我身上那件皮大衣。持枪的人说道:“喂;朋友!识相点!”那位剥大衣的朋友呢,把我背后的领口一拉,两袖一翻,轻轻巧巧的已到了他的手中。我手无缚鸡之力,何能抗拒。他剥了我的大衣,就向他自己身上一披,两个人便扬长去了。那个人力车夫呆立着问道:“先生!怎么办呢?”我说:“有怎么办!你拉我到那边的巡捕房报案就是了。”
那个车夫很胆怯,说:“不要被巡捕房关起来吗?”我说:“放心!这与你无关。”原来一出唐家弄,就是一个捕房,这个叫作汇司捕房,从唐家弄一直到我家所住的爱而近路,这一带区域,都归它管理的。这个捕房的督察长(督察长就是探长,法租界三大亨之一黄金荣,也就是督察长出身),叫作陆连奎(此人于上海沦陷于敌伪时期,被人暗杀的),我也认识他。到捕房里,照例问了一问,记录下来,他们说:“这种案子太多了,每夜各捕房来报案的,平均总有五六起。”又喝问拉我的人力车夫道:“你认得那两个人吗?”吓得车夫瑟瑟抖,我连忙说道:“不!这个车夫,车子常停在我们报馆门口,我和他很熟的。”捕房里的人说道:“你不知道这班做案的人常常与车夫串通的。”
虽然报了案,我知道失物复得,那是渺茫的事,只好自叹晦气。三天以后,我在报馆里,接到一封信,上写了我姓名,是本地寄来的,没有寄信人的姓名,只写了“内详”两字。启封,先发现一张当票,此外是一张八行书的信笺。信写得很客气,开头是“某某老夫子大人钧鉴”,其下的许多话,大概是说前夜的冒犯尊驾,实在处身困境,不得已而为之。还说,他曾当过革命军,被裁撤了,一家数口,无以为生。最后说:“知道你少爷出洋留学,将来如何发达,祝颂公侯万代”云云。下署的名是“革命遇难人”。
最初,我很纳闷,他怎么知道我的姓名?怎么知道我在时报馆而把信寄来?及至看到“少爷出洋留学”的话,方才省起有一封我的儿子在德国寄来的信,是寄到报馆里的,我留在皮大衣的里袋内的,被他搜得了,凭了这封信,寄还了当票给我了。信虽写得不伦不类,但通篇倒没有一个别字,字迹也比较还工整,为了“钧鉴”两字,我真要相信他是当过革命军的,而且把当票寄回我还算是“强盗发善心”呢。后与朋友谈起,他们说:“你别上他们的当吧?知道你是报馆里的人,高谈革命,他也就戴上一顶革命帽子,上海滩上许多流氓,都自称为革命人物。至于把当票寄回你,你要知道这些贼骨头,向来偷盗人家的衣物,上了当铺,概不取赎的,钱财到手,当票扯碎,那种笨贼,留着这当票,乐得寄回你,使你自赎,也可以销案了。”
这件皮大衣,在当票上当了四十元,我便把那封信以及当票,交给了汇司捕房。当票请他们代为取赎,交给他们四十元,因为由捕房去领赃,不要利息的这一件案子,我损失的四十元,总算是结束了。
谁知过不到一个月,我在深夜坐了人力车,又经过唐家弄,又从横街里窜出两个人,拦住车子,抽出手枪对着我。我这时已有了经验了,不必他说“识相点”,而我已早识相了,我便乖乖地自己脱了下这件皮大衣,不必他们动手了。他也照常向他身上一披,疾驰而去。好似我和他合作,身手快捷,恐不到三分钟。我疑心这两个人,就是称呼我为“老夫子”而祝我“公侯万代”的人,不过那里灯昏月黑,视线不明,我也未能认识真切呢。
立刻又到汇司捕房,陆连奎正在捕房里,笑道:“你先生又来了。”记录以后,他说:“唐家弄常常出事,你何必一定要走唐家弄呢。”我告以从报馆里回家,唐家弄是必经之路,有此近路,黄包车夫怎肯舍近路走而兜远路呢?我又责问他们道:“你们既知唐家弄常常出事,为什么不多派几个巡捕在唐家弄巡缉呢?”他也没有答复我。既而又说道:“他们的那些手枪,都是假的,你不如在我们这里领一只真手枪,以为防身之用,你们报馆里的主笔先生有此资格的,连同枪照、注册等等,也不用花多少钱。你如果不会放手枪,我们可以教你。只要放在大衣里,你掏出真手枪来,那吓得假手枪连忙逃走了。”
我想:我是来报案,他却在拉生意了。原来那时租界里,凡是有高等职业的人(他们称之为“体面商人”),都可备有手枪,以为防盗之用,或是向外国军火商购取,或是向租界工部局申领,可都要领有执照,印有号码,以备可以随时稽查。除了那手枪的价值之外,也还有一些费用。但是我当时便谢绝了他,我说:“谢谢你,我不要手枪。”
我的所以不要手枪,有三个原因:第一,他们说那班路劫人用的是假手枪,我不敢相信,保不定也是真手枪。而我又是近视眼,手腕又不及他灵活,我刚掏出手枪而他却先放了,这可怎么办?第二,我家里小孩子多,这手枪藏在什么地方呢?抽屉里既不方便,衣袋里又不妥,儿童好奇心重,取出来玩弄玩弄,那就要闯大祸了。第三,那就是我的过于天真的脾气了,为人道主义着想,他不过剥我一件大衣,我的损失还有限,而他也罪不至死。我何必要用手枪杀他呢。因此三者,我决不要。陆连奎道:“好!那么我给你查就是了,上一次是他们当去的,大概几家典当里一查,也就查出来了。”
果然不到一星期,汇司捕房来关照,说是大衣已是查出来了,在某一当铺里。上海的巡捕房与各当铺都有联系的,如何提取赃物,具有章程,认明了是失物,用不着当票,当票早被盗窃者毁弃了。还说是当了五十元,照当本赎取,不要利息。这件大衣,可笑是涨价了。好,五十元就五十元吧!天又冷,我与这件皮大衣已发生了深切恋爱的感情了。
据友人说:唐家弄的周围,有好几家赌窟,这些赌窟,都不是像法租界三大亨所组织的大赌场,只是那班游手好闲之辈,上海所谓“白相人”以及流氓、光棍等的巢窟。他们赢了钱,呼朋唤友,喝酒搞女人,胡闹一阵;输了钱,便当夜出去“做世界”“剥猪猡”,作为明日的赌本。有了赌窟,便有许多赌徒,赌徒多了,他们也便有组织,他们有他们的茶会,外行人不知道,警察们是总有些知道的。我又要谈到在中国未有司法独立,未有警察局以前,这些盗贼案子,都归县衙门处理,而县衙门里执行捕盗贼的,名之曰“捕快”,所以有一句通行的俗语,叫作“捕快贼出身。”以此推断,巡捕房里的人,和他们有些联络,也不足为怪的。据说,有些人如果知道他们茶会,熟识他们的门径,原物便可以取还,不过也花一点钱。现在巡捕房说,在某当铺,要五十元方可赎出,我也不去问他在哪一当铺,付出大衍之数,物归原主了。
我为了陆连奎问我,何以必走唐家弄,可知他也是知道唐家弄是个不安靖的地方,被剥的猪猡,不止我一人。我想:就不走唐家弄吧,宁可兜一个圈子,不走北浙江路,便走北河南路,加一点钱给人力车夫,不成问题。谁知还不到一个月,又遇到贼人了,在北河南路的小菜场旁边,又窜出了两人,拦住去路,用他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手枪,在车夫背上敲了一下,车夫只得把车子停下来。可是这一回他们凶狠了,不但剥去我的大衣,连我袍子里的一只金表也摸了去。他们是还想剥我袍子的,幸而救星来了,远远的灯光一闪,有一辆汽车飞驰而来,他们便急急忙忙披上我的大衣逃了。
从此以后,我这件皮大衣,便“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我虽也报告捕房,捕房也不会为我查得原物,其时好像是在齐卢战争时代,租界里也防务吃紧,他们不注意于此小事了。吾妻还为我解嘲道:“这件大衣,即使能完璧归赵,也不要再穿它了。”我问:“为什么呢?”她说:“这件大衣被劫取后,即披上贼身,已三次了,多少有点贼气了。”我大笑。原来这件大衣,原是我太太给我设法购得的。我本来有件驼绒里的大衣,已敝旧不堪,太太怜我深夜冲寒归,欲为我制一袭皮大衣。因为当时流行这种狐皮大衣,我们许多亲朋,都有此一袭。但一袭狐皮大衣,价可二百元,我嫌其太贵。太太说:“我有办法。”因为我家亲戚在上海开典当的两家,每年有两次,将绝当的贵重衣服,划交大衣庄,名曰“划包”,在划包的时候,典当的主人或亲友,可以照划价提取,她就预托其主者,代为留意。至时,我便在十余件皮大衣中,选取了一件,最为配身。虽是半新旧的,而狐貉深厚,识者谓是猞猁孙,獭皮领亦佳,为值仅百元,虽在严寒风雪中,御之温暖如春也。
此金表我亦爱之,用之十年,从未修理,不爽时刻。为爱而近厂所制,表壳里面有西文牌号,我以其与我所居住之爱而近路名词相同,颇以为巧。有一天,狄平子到我家来访问,适我不在家,他在我书桌上,写了一句道:“爱而路近天涯远。”(此“而”字可作“尔”解。)我自失表后,便续了一句道:“一日思君十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