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 谈栩然不睁眼也知道,陈舍微已经起床了。

小小的梨片蟋罐子躺在他的被窝里, 这是谈栩然自己留着养的一只, 娇嫩畏寒,陈舍微腕上系了红绳,双臂刚好拢出一个弧, 可以拢着虫罐。

阿巧听到响动进来,搁下热水又去灶间取早膳。

“少爷呢?”谈栩然往屏风后掠了一眼, 果然见到一条还潮湿的中裤躲在那晾着。

“少爷做好了早膳就出去了, 他说您知道他去哪。”阿巧说着, 好像有点闹不明白,又道:“也不知爷是怎么了,往外走着走着, 忽然捂脸蹲下嚎了两声,刚站起来走了几步, 又猛地顿住脚, 开始晃脑袋。”

白瓷勺子在敞口的汤碗里捞起糯耳桃胶, 谈栩然含进这一口甜暖,唇角勾着笑。

其实男人久未抒发, 敏感一些也不奇怪, 而且他泄湿了又很快勃发起来,说明他的身子阳气很足,并没有什么问题, 实在无须如此懊恼。

昨夜陈舍微眼尾红红,从窄**赤脚逃出去的样子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谈栩然自己都要怀疑, 是否真的欺负他了?

‘就这, 也算不了什么吧?’谈栩然摇摇头,咬下满煎糕的尖尖一角,并不觉得自己如何过分呢。

陈舍微走了有一会子了,可这满煎糕却蓬松暄软,捏着的时候甚至还带了几分烫意,红糖和面粉加热过后的香气熏然,饼皮软乎,红糖甜蜜。

陈舍微让铁匠给他打了几个厚壁的铁锅,其中一个上下两个盖的平底圆锅,就是拿来烤满煎糕的,和了稀面发酵出气泡,盛一勺倒进锅里摊圆,撒上红糖,扣了盖烤一会,两面皆焦香。

今早,他应该是烤完满煎糕之后,就留在灶灰里温着了。

第39节

还有一个又高又大的厚锅,谈栩然见他使过一回,面团揉了些葡萄干进去,发得膨大,整个面团丢进锅里,又连着锅塞进灶膛里。

陈舍微看起来也有些摸不准,过了会子连着灶灰把锅扒拉出来,夹出一个硬邦邦的黑炭块,焦了。

“烤面包的温度还是难把控。”他托着下巴,说些谈栩然不大明白的话。

不过谈栩然与他分着吃了这个‘面包’没焦的内里,密密气孔瞧着分外诱人,极香软,又有嚼劲,柴火气十足。

家中有了存银之后,陈舍微最先添置的就是吃食炊具。

除了自家种晒的那些红枣绿豆,早膳碗里的桃胶银耳,他还买了好些薏仁、鸡头米、白果等等,就连糖都有红糖、黄糖、冰糖、黑糖。

“不一样的甜汤要配不一样的糖。”陈舍微振振有词。

一个男人赚了银子,花在厨房吃喝上,谈栩然能有什么话说?

日日三餐好味,他推了厨房重新盖一个,她都没意见。

养伤的郭果儿都捧着他煮的橙香白果汤淌眼泪,“爷,砍了我也不会背叛您的,离了您,我上哪吃这些好东西啊。”

郭果儿身子还有些不好,但还是强撑着同陈舍微一道去三房了。

吴缸提着漆桶来的时候,谈栩然正要去育虫房里。

他是干脆人,坐下喝了阿巧一盏茶就开始忙活了,也不用人理他。

王吉那厮真是个挣钱的活络脑子,弄了场斗虫赛,用谈栩然育出来最好的一只‘大翅’做彩头。

一场赛下来,三甲都是他的斗虫,名声不就播开了?

其中虽有做戏之嫌,可斗虫的品相做不得假,秋冬开幕,正是玩虫的时候。王吉手上那一批全卖掉了,这甜头尝到了,他就有点火燎屁股坐不住了。

奈何谈栩然牛刀小试,又是精益求精的性子,撇出去的虫儿倒比那留下来的多。

“这,这几只不要啊?”王吉踮着脚看得心肝疼。

谈栩然淡淡一瞥,道:“外强中干,明儿就死了。”

其实育虫也残忍,原是夏日生物,却逼得人家在冬日里孵出来,虽是好吃好喝,暖炭供着,却是好品相才有的待遇,次货也只能喂鸡。

再看下去,王吉估计自己忍不住要从谈栩然手里抢了。

他从育虫室里出来,就见吴缸配了漆来,正坐在廊下一层层刷呢。

王吉看了一阵,倒是个细致活。

走过去见吴缸脸色不大好,见他也不说话,就点了下头。

吴缸这种性子的人,起初可能不好相与,但却叫人放心,他有心眼,但不耍阴招,不高兴就不说话,揍你就挥拳头,就这么一明白人。

吴燕子似乎也看出来吴缸情绪不好,见王吉走过去,就冲他使眼色,示意王吉问问。

王吉看她一双眼睛眨来又眨去,新做的薄袄裙是秋香色的,衬得她肤色匀净,掐得身段起伏动人。

吴燕子在陈家养的真好,女人的身子女孩的眼。

“咳咳。”王吉干咳几声,在未来舅兄身侧坐下,道:“怎么了,瞧着你有心事?”

给陈家刷漆,吴缸是配了好料的,整密的刷子上下一捋,旧貌焕新颜,但这活计委实没有看着这般轻便,不能连着重刷,得晾透了。

吴缸提着桶去下一处,王吉摸摸鼻子,也只好跟着。

“就是些乡里间的破事,王牙人也有兴致?”吴缸有点不解他的执着,反问。

王吉倚着墙想了想,道:“是不是看你家收成好,借粮借钱?”

吴缸觑了他一眼,道:“难怪吃这碗饭呢。”

王吉‘嘻嘻’笑开了。

孤儿寡母来借粮就算了,半大小子要是没口吃的,土疙瘩都能咽下去。

吴缸借了他们过冬的粮,还叫那少年开春来他家田里做农活,只要卖力气,就有钱粮填肚子。

不过除了这种实在的苦人,还有那讨人嫌的上门。

吴燕子那事闹起来的时候,村里不少人看笑话,吴缸出去逮杨大河,有几个好事之徒给杨大河报信。

就这样的人,居然还敢使唤老娘来借粮。

老婆子倒在吴家门口哭得惨兮兮,吴缸打外头回来,边上人越聚越多,又有好和稀泥的道:“你们家今年运道好,虫大爷绕路走,借人家一担又怎么了?又不是不还了。”

吴老娘听得气闷,正要摔在院里拼一把,就听吴缸说:“也可以不还。”

众人一静,各个难以置信的看他。

吴缸瞧那老婆子,道:“要不是你儿子报信,杨大河不能跑。叫你儿子提了杨大河来,当着我的面痛打他一顿,粮食我送你了。”

老婆子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吴缸又看众人,冷冷一笑,道:“你们也可以,只要拎过来当着我面打他一顿,谁都可以得一份粮,怎么样?”

“你这后生难说话!”

“就是,又不是什么风光事儿,总提,嫌不嫌脏啊?”

听得这些叽叽歪歪的,吴缸把篓子一甩,差点干起架来,幸好边上几个同吴家一贯亲厚的相邻,搂肩抱腿的拖住了他。

吴老爷子出来说话打圆场,粮到底是没借。

老天爷赏光,百姓吃糠,老天爷翻脸,百姓咽土。

又不只苦了他们,哪年哪月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陈舍微在镇上住着,又有陈家少爷的名头担着,虽然前几年亏了,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今年进项多些不点眼。

吴家可就明显了,人家稻谷空瘪,偏他家院里满满当当,还叫王吉高价卖了些。

原本羡慕种烟叶的人家,现在好了,烟叶也不是小老百姓能玩的。

庄稼汉,庄稼汉,还得是看庄稼,一个个眼睛就转回到吴家来了。

吴家不借粮,倒是肯买田。

起初吴缸说这句话的时候,吴老爷子眼睛瞪得快掉出来了,道:“说你一句胖,你还喘上了,才过了一载春秋,你就当自己是老爷了。”

吴缸手里被吴老娘塞了一海碗的炸菜饼,拿起一个大咬一口,饼皮韧劲十足,紫菜萝卜馅的,每嚼一下,唇齿透香。

“又不是给自家买,六少吩咐的。”

吴老爷子登时收声,半晌又试探着问:“六少作甚叫你买田,你又没门路。”

“就咱们这地界附近,同六少的地近些,好打理。”

吴老爷子思量着,“那都没什么好地了。”

“本来就不要好地,六少说种烟叶费不上太好的田。”

吴缸几口嚼掉了一个饼,又拿起一个空心的猪油葱饼,一咬下去直掉渣。

“多弄些地种烟叶,这些烟叶品相不用特别好,也不用讲究烤法,可以把烟叶弄成粉,弄成碎末丝泡水来驱虫,六少想把价格磨下来,叫大家都能用得起烟叶驱虫的法子。”

吴老爷子盯着三儿子看了一会,凑近了他轻声道:“你瞧着,要是能在六少身边弄个差事当当,爹也不是非得叫你困在家里。”

吴缸心里有数,反而笑道:“爹怕田不够分不过来?”

“嘁。”吴老爷子给了他一下,道:“你要种田就种个够!老子把山开了给你种。”

吴缸这些时日陆陆续续买了些田,今儿就一气把契子给陈舍微送来。

不过谈栩然说陈舍微出门了还没回来,他反正也要补漆,就边干边等呗。

“这世上啊,好人少,直人也少,多得是肚肠七拐八绕的歪人,就这德行,有时候干出来的事儿真叫人牙根痒!我爹死的那时候,平日里喝酒说笑,称兄道弟的人全忙着抢他散下来的买卖,连送帛金都是碍着面子情,匆匆来匆匆去。我娘去讨债,差点死人家门口才要回一点。”

王吉撕开一个小橘子,薄皮连着白络一剥就下来了,不用尝就知道水足味甜。

他一口半个,还递给吴缸半个。

吴缸占着手,要吃可不得王吉喂他?噫!~吴缸嫌弃的瞅了他一眼,摇摇头,道:“那然后呢?”

吴燕子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瞪大了眼睛张望,仿佛这样耳朵也能灵便些。

王吉看着她乌溜溜的眼睛,甜葡萄那样讨人喜欢,原本低沉下去的声音一把扬了起来,道:“然后?哼,然后一个也没干得过老子,现在全要管老子叫爷爷!”

他这意气风发的语气叫吴缸也笑了起来,似乎能感受到一个早年丧父,寡母受辱,含恨的少年蛰伏多时,一朝扬眉吐气的痛快。

吴燕子见两人说着说着笑起来了,明明什么都没听见,却也扶着栏杆跟着笑。

王吉眼瞧着,傻的叫人心里发疼。

几人正笑着,就见主人家终于回来了。

陈舍微左手拎着三四个油纸包,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道:“你俩今儿倒凑一块去了,吃点心没有?我买了些糖糕。”

听见他的声音,陈绛欢快的喊一声‘爹爹’,比新炊的白粿还要甜糯。